他也知道,自已的行蹤在寧波府很難是個秘密。不過他見盧老眉目間隱有焦灼,便明白自已這趟雖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他的方向是對的。
不然盧老何必火急火燎地堵來這門口?
裴叔夜勝券在握,只如常上前,拱手一揖:“盧老雅興,竟也光臨這方外小廟?”
“聽聞承炬在此盤桓,老朽也來沾沾香火氣,看看這庵堂究竟靈驗幾何,”盧老捻須微笑,抬手示意,“坐?!?
這庵墻外的茶肆是老字號,幾根被歲月與茶煙洇染得烏亮的梁柱上支著個簡陋草棚。
幾張粗木桌凳隨意擺放,邊緣已被無數(shù)茶客的衣袖摩挲得溫潤。粗陶海碗盛著粗茶,一只豁了口的鐵壺在泥爐上噗噗吐著白汽。
周遭是市井的喧囂,販夫走卒的吆喝、鄰桌粗豪的談笑,倒襯得這古槐下的一隅浮光掠影,別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味。
裴叔夜依落座。盧老親手為他斟了碗渾濁的茶湯,目光深邃:“承炬想求的事,神佛……可曾點化于你?”
裴叔夜垂眸,指腹緩緩摩挲著粗糲的碗沿:“答案渺茫,不過……”他抬眼,目光投向庵堂方向,“樹娘娘慈悲,倒是為在下指了條路。”
盧老端著茶碗的手微微一頓,渾濁的眼底精光一閃即逝:“承炬啊……老朽多一句,這條路,只怕荊棘叢生。你一心求索,自是應(yīng)當,可若因此……寒了眾人的心,傷了多年維系的和氣,豈非得不償失?”
裴叔夜聞,倏地抬眼看向盧老,唇邊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笑里竟有幾分譏誚,看得盧老心頭驀地一沉。
“盧老不會真的以為,”裴叔夜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石子投入深潭,“我查的是泣帆之變吧?”
盧老眼皮幾不可察地一跳。
他這等人精,向來話留三分,講究個“點到即止”、“心照不宣”?!捌儭边@等能掀起滔天巨浪的舊稱,他是決計不會輕易出口的。但裴叔夜倒是單刀直入,直接將那層諱莫如深的遮羞布都撕開了。
盧老喉頭滾動,沒料到話題會陡然變得尖銳,面上擠出慣常的沉穩(wěn),試圖緩和氣氛:“那承炬此行是……”
“盧老,”裴叔夜端起面前粗陶海碗,指尖摩挲著碗沿的毛刺,目光卻越過碗沿,投向遠處喧囂的市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慵懶的涼薄,“在雷州那等瘴癘之地磋磨數(shù)載,裴某只悟透了一件事?!?
“哦?”盧老捻著胡須,渾濁的眼珠緊盯著他。
“天下萬物,”裴叔夜收回目光,唇角那抹譏誚的笑意倏然放大,竟綻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玉山傾頹般的風華,“皆可為我所用?!?
這哪里還是當年那個金殿傳臚、一腔熱血為個素不相識的陳三復(fù)據(jù)理力爭,不惜觸怒天顏、斷送錦繡前程的探花郎?那眉宇間曾有的清澈意氣、執(zhí)拗天真,早已蕩然無存。
眼前這人,分明是千年的狐貍成了精化了人形。
“從前啊,”裴叔夜輕輕搖頭,似在嘲弄往昔的自已,“是裴某太過執(zhí)拗。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公理道義,平白蹉跎了大好年華,舍了唾手可得的青云路?!彼D了頓,語氣陡然轉(zhuǎn)沉,“走了這許多彎路,方知這世間至理,不過‘利’字當頭。盧老縱橫商海數(shù)十載,想必深諳‘看花似花花非花,看霧似霧霧非霧’的道理?”
盧老猛地抓到了一縷飄忽的線索。
緊接著,裴叔夜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重錘砸在盧老耳膜上:
“——當年舊事,有人若是心虛,那便花足夠的代價來買平安,方能心安理得,高枕無憂?!?
盧老心頭如遭雷擊,剎那間豁然貫通!
這裴承炬哪里是在掘地三尺查那泣帆舊案的真相?他分明是嗅到了血腥,要借著這陳年舊疤做筏子,為自已立威鋪路!
連他這老江湖,初時也被蒙蔽了雙眼,只道這探花郎仍是當年那個不知變通的愣頭青。
想必寧波府上下,人人皆作此想。卻不想,此人早已將滿城心思玩弄于股掌之間,真正的目的,竟是借此敲山震虎,要給那位盤踞寧波、手眼通天的四明公一個下馬威!
盧老心中驚濤駭浪,面上肌肉幾欲抽搐。
這年輕人,幾年不見,城府竟已如此深!
“承炬此差矣!”盧老強壓翻涌的心緒,脫口而出的反駁連他自已都覺得蒼白無力,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將“信義”的招牌高高舉起,“我輩立身行事,首重信義!何苦為些許蠅頭小利,攪得寧波府上下不安?聽老朽一句勸——”
盧老身體微微前傾,語重心長,帶著誘哄,“莫行險著。改日,老朽親自引薦,帶你去拜謁四明公。在尊翁座前求個前程,得個正大光明的出身,豈不更穩(wěn)妥快意?”
“呵……”裴叔夜喉間逸出一聲極輕的嗤笑。他緩緩抬眼,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戲碼。
“盧老這話……”他尾音拖長,帶著一絲玩味的冰冷,“裴某倒是不愛聽?!?
盧老一怔,不明其意。
裴叔夜身體微微后靠,倚在吱呀作響的竹椅背上,唇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古槐斑駁的碎影里,顯得格外涼薄。
“為何……定要裴某去見他?”
他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叩擊著粗陶碗沿那處豁口,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就不能是——”
“他來見我?”
“你……”盧老徹底掩不住驚惶神情,手中茶盞失手傾斜,渾濁的茶湯潑濺在粗木桌面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盧老震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已聽到了何等狂妄的話。
“盧老,晚生告辭?!?
裴叔夜起身離開。
盧宗諒坐在樹蔭下半晌,一只蠅子跌進桌面的茶湯里。他盯著那只蠅子在滾燙的茶面上掙扎,最后沒了聲息。
他抬眼望去,裴叔夜已經(jīng)走遠。
裴叔夜離開茶肆不過一百米,琴山候在馬車邊上,一臉為難。
一眼便瞧出有事。
“說。”裴叔夜也不繞彎子。
琴山擦了擦冷汗,道:“今兒一早……徐姑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跟著老夫人一行人往普陀山去了……”
裴叔夜眉頭一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臉上竟浮起一絲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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