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回了桃花渡。
他還是喜歡住在海上。
他雖是海邊人,自小卻幾乎不曾靠近海邊。在老一輩的嘴里,大海是腥臭的,那意味著倭寇,意味著骯臟的交易,意味著下九流的生計。他被拘在四方屋里念書,一度以為這樣就夠了,憑自已的才學(xué),揮毫潑墨便能寫就世間的輪廓。
年少時他卯著勁去了京城,入了翰林,想要在遠(yuǎn)離大海的地方大展宏圖。然后……他被貶去了雷州,那才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大海。
準(zhǔn)確來說,是看到大海之上那些人們的喜怒哀樂。
那比讀書有意思。
因為大海很簡單,你要漁獲,你便撒網(wǎng)問她要,你要生意,你便起帆讓她帶你去遠(yuǎn)方。而陸地上的人們不一樣,有時候他們說著道義,其實是要錢,有時候他們說要錢,其實是要命,而當(dāng)他們說要你命的時候,也可能是在害怕你要了他們的命。
裴叔夜一度不知道,何為君子,何為小人?
所以他撕了書卷,成了廣東道上的六爺。
他發(fā)現(xiàn)這真是太好了。以暴制暴,以權(quán)壓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清晰了。
他豁然開朗,原來還能這么活。
只不過他要回寧波府,便不得不披上探花郎的漂亮外衣。
他不喜歡那些宴會的場所,不喜歡大宅子里光鮮亮麗的人,也不喜歡官署里虛與委蛇的客套。要說那些人里,反而是那個最假的騙子徐妙雪看著順眼,因為他知道她是假的,這反倒成了一種真。
但她又時常讓他咬牙切齒、哭笑不得。
世界是顛倒的,還是回到船上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住在海上,那種漂浮的感覺會讓他一直保持警惕。裴叔夜看不到他的岸,也不想上岸。
裴叔夜正出神間,琴山步履帶風(fēng)地闖入,眉梢眼角俱是壓不住的振奮:“那人的蹤跡尋著了!”
琴山自袖中小心抽出一卷泛黃的畫像。紙張因年深日久和反復(fù)展閱,略顯色澤暗沉,邊緣處磨出了毛邊,觸手溫軟。畫中女子眉目依稀,落款處一行小楷墨跡已淡:“海嬰之像”。
這畫像得來不容易,是裴叔夜在雷州任上,一個個抓來陳三復(fù)的舊部,反復(fù)詰問、比對,才勉強(qiáng)拼湊出這女子的形貌。
“有人在城北大樹庵里,見過形似畫中之人?!鼻偕降穆曇魩е_信。
當(dāng)年泣帆之變幾乎將陳三復(fù)一黨全數(shù)殲滅,所有的功過只由戰(zhàn)勝方書寫。很多人以為過去的事情就此翻篇,其實,還有一個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這人便是陳三復(fù)的女兒海嬰。
皆道陳三復(fù)殘部裹挾著海嬰遠(yuǎn)遁南洋,銷聲匿跡。但裴叔夜發(fā)現(xiàn),海嬰根本不曾離開寧波府。
可她的行蹤一直成謎。
“我親自去一趟。”
翌日天色初明,裴叔夜青布素袍掩去官身,悄無聲息地出了門,直奔城北那大樹庵而去。
他前腳剛踏出甲板,后腳盧老那頂不起眼的青呢小轎便已到了渡口。
原是鄭桐焦頭爛額之下,又去求了盧老出面斡旋。盧老這商會行首看著風(fēng)光,卻也得有幫所有人平事的能力,那些個無利不起早的商人才能服他。
盧老只好去當(dāng)個和事佬,先去官署拜會,卻撲了個空,轉(zhuǎn)道去桃花渡口,亦是人去舟空。盧老心頭疑竇叢生,捻著胡須沉吟片刻,便低聲吩咐隨行心腹:“去,查查裴大人去向?!?
這寧波府地界,凡有商販往來、市聲鼎沸之處,便如同盧老延展的耳目。消息如蛛網(wǎng)般迅速傳遞。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心腹已疾步而回,附耳低語:“老爺,探明了,裴大人……去了城北大樹庵。”
然而聽到這個地方,盧老大駭。
*
顧名思義,大樹庵前有古榕一株,根盤若虬,枝葉繁茂,此庵得古樹庇佑,百年間香火不斷。正德初年倭寇犯境,有婦人張氏率鄉(xiāng)勇?lián)涫匕?,血?zhàn)三晝夜。賊退后,眾人見張氏背靠樹干戰(zhàn)死,刃卷衣裂,雙目如炬。
鄉(xiāng)人都覺得驚異,于是斫木為像,為她覆瓦筑祠。后來每逢刮海風(fēng),樹洞里會傳出刀劍聲,大家都說這是巾幗女子英魂不散,從此這里也叫“大樹娘娘廟”,廟中多有仙姑在此修行。
裴叔夜在如今這早已物是人非的大樹庵中幾番周折,才尋到一位曾在十年前灑掃庭院的老道姑。庵中舊人,或已作古,或遠(yuǎn)遁他鄉(xiāng),眼前這位,是僅存的見證者。
他恭敬展開那卷泛黃的畫像:“仙姑慈悲,有人說曾在庵中見到過這位女子,仙姑可識得畫中之人?”
老道姑瞇起昏花的眼,湊近仔細(xì)端詳片刻,枯瘦的手指在畫像上點了點:“是了,是那位女居士的模樣……約莫是十年前的光景了?!?
她回憶著,語速緩慢:“她在這庵里住了約有兩載。到走時,貧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只是……”道姑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她身邊總跟著幾位嬤嬤,說是服侍,那架勢……倒更像是看守?!?
裴叔夜追問道:“仙姑可知她后來去向何處?”
老道姑聞,臉上倏地浮起一層難以喻的怪異之色,嘴唇囁嚅著,欲又止。那渾濁眼底掠過的一絲鄙夷,未能逃過裴叔夜銳利的目光,正與他心中某個猜測暗暗契合。
他壓低聲音,直接點破:“可是……與男女私情有關(guān)?”
“唉!”道姑見遮掩不過,索性嘆口氣,“正是!你說這清修之地,怎容得男女暗中茍且?后來……更是不堪!竟趁著夜色,與那男子私奔了!真真是……污了這佛門清凈地?。 ?
裴叔夜精神一振,強(qiáng)抑心中波瀾:“仙姑還記得,他們是在何時……夜奔而去?”
“記得!記得!”道姑連連點頭,臉上顯出篤定又帶著幾分怨懟的神色,“就是那年端午剛過沒幾天!貧道記得清楚,端午那日正午,依著老規(guī)矩取‘天中五瑞水’制了純陽水,供在祖師殿前的院中。那夜……那兩個不知廉恥的,倉惶出逃時,竟將那一壇子純陽水給打翻了!嘖,造孽?。 ?
端午后沒幾天——裴叔夜心中雪亮。
鄭旭當(dāng)年突然揚(yáng)帆出海,正是五月底!
“仙姑,”裴叔夜有些急切地描述鄭旭的容貌特征,追問道,“那夜奔的男子,可是個子不高,窄臉大眼?——請仙姑再仔細(xì)想想?!?
老道姑眉頭卻漸漸蹙起,最終緩緩搖頭:“不是。貧道雖老眼昏花,但那夜在月光下……記得那人身形高挑瘦削些,面容還有些兇戾。不是公子描述的這人。”
裴叔夜心下一沉,不是鄭旭——難道還有第三個人?
但鄭旭出海的時間,跟海嬰夜奔的時間十分接近,這不可能是巧合。這些事背后定有關(guān)聯(lián)。
裴叔夜向仙姑道了謝,憂思重重地步出大樹庵,抬眼便見盧老已安坐于庵外古榕下的茶肆之中。
裴叔夜心中冷笑,鼻子可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