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都有種沖動想上前幫裴叔夜說話了,卻見裴叔夜臉上的陰霾只是一瞬而逝,隨之便露出了一種無比誠懇的抱歉之色。
“母親,是兒子的倏忽。五哥的差事,兒子其實早有打算,只是剛回寧波府,諸事繁忙,竟給忙忘了,都怪兒子,母親莫要動怒,若您氣壞了身子,那兒子的罪過可就大了?!?
他說得太誠懇了,連徐妙雪都差點信了,但她太了解他了——這人那么驕傲,一點虧都不肯吃,這肯定不是他內(nèi)心的想法。
也許是“養(yǎng)子”的身份使然,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連裴老太太也以為裴叔夜會反駁,早就準(zhǔn)備好了訓(xùn)斥的話,沒想到裴叔夜逆來順受,答得滴水不漏。她心底里知道,徐氏那些話不可能是空穴來風(fēng),不過大宅院里,講究的是點到為止,進(jìn)退有度,面上過得去就行。既然裴叔夜已經(jīng)表態(tài),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她點了點頭,這才和顏悅色起來:“承炬啊,不是母親苛責(zé)你,而是裴家一門榮耀都系于你身,你要謹(jǐn)記你父親的教誨,縱是富貴了,也不能忘了自已的兄弟姐妹?!?
“是,父母的教誨,兒子謹(jǐn)記?!?
裴叔夜溫哄得裴老夫人滿意離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門廊盡頭,他面上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便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一片冷寂。他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
徐妙雪心里咯噔一下。她好像看到,剛才從裴老夫人提到“父親”二字開始,裴叔夜眼中的神色便閃過一絲異樣。
她心里沒底,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去。
裴叔夜步履如風(fēng),疾行于連廊之下。廊外大雨滂沱,雨聲喧囂,竟令他有片刻出神。
父親……呵。
當(dāng)年父親力排眾議將年幼的他帶回裴家,所有人都認(rèn)為,沒有裴老爺和裴家的托舉,就沒有裴叔夜的今日。
他也將這“振興裴家、報效朝廷”視作畢生重任,一刻不曾懈怠,唯恐辜負(fù)父親期許。
可他又恍惚回到了五年前大雨泥濘的驛館院子,他對著緊閉的房門道:“父親,我沒有錯?!?
所有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父親教他的。父親尤為喜愛《史記·張廷尉釋之者》這一篇,贊張廷尉持三尺法,寧忤人主也不令法蒙塵,于是他也踐行張釋之之道。(注:張釋之任廷尉的時候,堅持依法判案,拒絕根據(jù)漢文帝詔令修改判決。)
可那日房內(nèi)悄然熄了燭火,裴叔夜也始終沒有任何的回應(yīng)。
直到天人永隔,裴叔夜都沒有得到過父親留給他的只片語。
所有人都可以認(rèn)為他錯了,他認(rèn)了,但倘若連父親也這么認(rèn)為,那還有什么是對的?
若真如此,父親那些諄諄教誨,是否還要成為他前行路上的明燈?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原本已經(jīng)放棄去思考這些問題了??善行┤?,要興風(fēng)作浪,將這些舊事翻到臺面上來。
雨聲越來越大,裴叔夜走得極快,徐妙雪膝蓋還傷著,一瘸一拐、亦步亦趨地才跟得上他。
奇怪的是,他并未回房,而是直趨后院。
踏入院門,裴叔夜猝然止步轉(zhuǎn)身。徐妙雪收勢不及,一頭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
她無辜地捂著額頭,抬眼望去。裴叔夜卻視若無睹,只面無表情對跟在后頭的侍從道:“你們出去?!?
侍從們依退下,僅留琴山一人。裴叔夜竟反手,將那厚重的院門沉沉闔上。
門扉合攏的悶響,隔絕了外界的風(fēng)雨聲。徐妙雪心底倏地竄起一絲寒意——他要干什么?
世人皆道他是端方君子,可她深知,這四字只是他的皮囊,實際上他城府幽深、睚眥必報。
一股強烈的不安竄了上來,徐妙雪下意識后退幾步。
“今日之事,都因你而起。”
像是一個問句,但他根本沒想得到任何回答,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裴叔夜冷漠地看著她,緩步上前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已該在什么位置。”
“我……”
不容徐妙雪辯解,他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腕骨生疼,猝不及防間無法掙脫。
裴叔夜不由分說,將她拖拽上了馬車。
琴山揚鞭策馬,車輪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路,駛離了裴府。徐妙雪心如擂鼓,卻也明白若非她在老夫人跟前多嘴,何來今日禍?zhǔn)拢克奶摰厣s在車廂一角,噤若寒蟬。
車廂在青石板的接縫處不斷顛簸,徐妙雪的脊背一次次撞上堅硬的廂壁。馬蹄聲與轱轆聲在雨幕中悶響,時而碾過凹陷的水洼,濺起的水聲像淅淅瀝瀝。這方向既非鬧市亦非郊野,窗縫外掠過的樹影越來越密,偶爾閃過一兩盞昏黃的燈籠,卻襯得前路更加漆黑。
車輪突然碾過一道深溝,她膝頭重重磕在車板上,疼得眼眶發(fā)酸。
徐妙雪心里像是有一桿搖晃的秤,一邊是愧疚,一邊是埋怨,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方才是愧疚占上風(fēng),但這會見他諱莫如深,目中無人,怨氣又漸漸漲了上來。
——有什么氣好歹說出來??!這是要干什么啊,要帶她去哪里???莫不是……莫不是要尋個荒山野嶺棄尸,抑或直接沉入海底?
徐妙雪顫顫巍巍、避重就輕地解釋:“那老夫人非要你去拜訪四明公,我……就是幫你回絕了一下?!?
裴叔夜不說話。
這般駭人的裴叔夜,她極少得見。他慣常唇邊噙著一抹睥睨眾生的淡笑,萬事萬物皆在指掌之間;可此刻他不不語,面上尋不見分毫怒容,卻比雷霆之怒更令人膽寒。
不知馬車在風(fēng)雨中顛簸了多久,終于轆轆停下。
裴叔夜霍然掀開車簾——眼前竟是程府大門!
他目光沉沉鎖住徐妙雪,聲音平淡無波:“你說,我是否該與你一同下去,拜會你的舅舅、舅母,告知他們,你乃吾妻?”
徐妙雪渾身劇震,如遭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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