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驚蟄日,北京城里一聲春雷,萬物生長。
八百里加急的文書從吏部出了崇文門,兩匹驛馬踏碎春雨新泥,鞍袋里裝著“遷浙江承宣布政司右參議”的敕命。
敕書從通州潞河驛折入大運河官道,換乘漕船,半月后悄然滑入杭嘉湖水系,沿路苕溪倒映的已非當年離鄉(xiāng)青衫客。
整整五年,那位曾名動天下的丙辰科探花郎裴叔夜幾乎要被遺忘在雷州的角落,終于在春暖花開之時被重新起用。
春江水暖鴨先知,調(diào)令的敕書還沒到裴叔夜的手上,消息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傳入了寧波府月湖上的畫舫,權(quán)貴們的算盤珠子比驛馬更快。
四月初五,第一位客人一大早便叩開了鎮(zhèn)海裴氏家的朱漆門。
裴家是寧波府老牌望族,只是這些年空頂著世襲爵位,內(nèi)囊卻漸次頹敗。按說這樣的家族大多會等來一位討債的敗家子,將家族的氣數(shù)揮霍殆盡,從此高樓坍塌、籍籍無名,但裴家是幸運的。
五年前裴家橫空出世一位天才少年,弱冠之年便高中探花郎,硬是給這暮氣沉沉的大家族續(xù)了氣運,他便是裴叔夜。裴家的興衰,自此就跟他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說起裴叔夜,他的身世也頗有幾分傳奇色彩。原本他只是裴家旁支的一個孩子,自幼喪失雙親,年八歲時在一次宗族祭祀上幫族老寫了一篇祭文,驚為天人。裴家大老爺賞識他天資過人,收為繼子,從此悉心教導,視如已出。
裴叔夜也不負眾望,登科后破例以翰林院編修的身份兼任刑科給事中,可謂前程似錦。然而朝堂波詭云譎,泣帆之變雖已過去數(shù)年,其余波仍在震蕩,探花郎上任后竟被卷入這樁舊案中,后被貶雷州,也連累在任上的裴老爺被迫辭官,告老還鄉(xiāng),在半路得惡疾郁郁而終,客死他鄉(xiāng),裴家自此一蹶不振。
昔日踏破門檻的世交,生怕受到牽連,轉(zhuǎn)眼連年節(jié)禮帖都不曾給裴家遞過一張。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裴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突然來訪的客人,門楣冷清得連檐角銅鈴都銹住了。
今日來的這位客人是寧波商幫的會首盧宗諒——這可是寧波府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拜訪奉承他的人絡(luò)繹不絕,何時見他親自登門拜訪?裴家上下手忙腳亂地接待貴客,卻是一頭霧水——裴家消息閉塞,甚至還不知道自家小兒子高升的事。
裴家二房的六姑娘裴鶴寧睡得迷迷糊糊時被母親裴二奶奶康氏從被窩里拽起來。
裴二奶奶信誓旦旦地對女兒說:“娘仔細想過了,盧老突然登門,只有一個可能——定是為你的婚事而來。”
裴家族中有幾個少爺未娶,但那些個歪瓜裂棗怎么想都犯不上盧老親自登門,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倒是唯一待嫁的裴鶴寧還有入盧老法眼的可能。想來盧老不是給別人家保媒,就是給自家的子孫說親,總之一定是好事。
裴鶴寧一聽也雀躍了,任著母親像裝點花籃似的裝扮她,既要高貴脫俗,又要溫婉可人,好一番折騰,她才動身去前頭明堂。剛走到游廊下,竟聽說盧老同裴老太爺提的,是裴叔夜的婚事,盧家想將長房嫡孫女許配給裴叔夜。
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小叔的消息了,她甚至都忘了失落,便被這稀奇的事吸引了注意力。這些年裴叔夜被貶雷州,家都沒能回來一趟,親生的骨肉和過繼來的到底是不同的,多年不往來,家里人也漸漸地淡忘了他——而上一次府里議起裴叔夜的婚事,還是在五年前。
當年裴叔夜一襲緋袍跨馬游街時,全城的閨秀們險些將繡樓欄桿擠塌。都說探花郎的眉眼如畫,唇角噙著三分疏離的笑,連簪花都似比別人多幾分清貴。裴家為這最得意的小兒子選親時可謂眼高于頂,挑三揀四,連知府千金都嫌門第不夠,硬是拖到裴叔夜入翰林院才勉強定下一門親。
誰料裴叔夜遭到貶謫,親事黃得比退潮去得還快。即便如此,仍有癡心女子托人遞信,愿隨他去雷州那瘴癘之地??膳崾逡顾茖Τ杉液翢o興致,連信都未曾拆過一封。漸漸地,望族間流四起——有說裴叔夜被貶前受了廷杖,不能人事;有說他早已客死異鄉(xiāng),朝廷秘而不宣……到后來,媒婆連裴家石階都繞著走,人們細數(shù)起寧波府的適婚男子時,都默契地遺忘了這位探花郎。
今兒這是怎么了?
還沒等裴家上下反應(yīng)過來,又接二連三來了數(shù)撥客人,都是攜重禮登門拜訪,平日里冷清的裴家明堂如今門庭若市,眾人仿佛商量好似的,話里話外提的都是裴叔夜的婚事,此間盛況,還以為是在重現(xiàn)探花郎當年登科及第的盛況。
最早來的盧老眼見著競爭者甚多,自已想搶個先機的優(yōu)勢已經(jīng)微弱,咬咬牙,下了個大決心。
盧老捋著銀須朗聲一笑,起身朝裴老夫人一揖:“裴老夫人,依老朽愚見,這相看之事最講機緣——我們這些老骨頭說了作不得數(shù),還得讓六郎自已中意才行。不妨,老太君讓六郎回來,到如意港宴會上自已選個如意夫人?!?
裴老夫人聽得云里霧里,這些年裴叔夜待在雷州,很久沒有音訊,如何來參加如意港宴會?盧老是老糊涂了?
但裴老夫人環(huán)顧四周,大家竟沒有一點異議,也不覺得奇怪,反而是認可盧老的提議,方才爭得面紅耳赤的各路“神仙”稍稍熄了火。
盧老不慌不忙,捋須續(xù)道:“我看,擇日不如撞日,我盧家承辦的四月二十日鮫珠宴就改由裴府操辦。屆時三江口的商船全掛紅綢,請六郎登如意港的望海樓點第一炷香。待寧波府未出閣的姑娘們獻完鮫珠,正好讓六郎相看相看。”
這話一出,裴老夫人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如意港潮信宴的次序向來大有講究,一般都是去歲就定好了所有辦宴的席位,更是從無換宴的先例。頭兩宴與壓軸的弄潮宴,象征著寧波府前三大家族的地位。盧家年年承辦頭兩宴,而裴家不過是因祖上爵位,勉強占了個末席的星槎宴。兩家地位之差,不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