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嘉靖三十年的春日。
鄭旭對那大樹庵里的女子起了好奇。
他是家中的老大,是鄭桐寄予厚望的兒子,他在家中開家學,請最好的夫子,就是想培養(yǎng)鄭旭讀書,走科考之路,一舉幫鄭家摘掉商戶的身份,躋身寧波府上流。
鄭旭算得上是個盡職的兒子,不賭不嫖,雖說資質(zhì)平平,但書他讀,文章他寫,奈何年輕人就是好玩好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哪里有熱鬧往哪里鉆。
他好奇那個女子,其實是因為康家在泣帆之變后升官發(fā)財,作派愈發(fā)囂張,對鄭家的態(tài)度也變得傲慢,鄭旭有些不爽,想去看看康家到底有什么秘密。
每年鄭夫人悄悄去為大兒子掃墓時,都會在他那無名的墳頭放上一束黃度梅,那是鄭旭死的時候緊緊攥在手里的花,亦是他第一次見到海嬰時,落在他袍上的花。
鄭旭悄悄翻過廟庵深紅的墻頭,小園子里開滿了金黃重瓣如綃紗層疊的黃度梅,然后他看到廟庵里藏著一片古怪的、罕見的沙灘。沙子是從舟山運來的上好白沙,用籬笆圍出一塊小天地來。
一個女子跪坐在沙地里,十指翻飛間,沙粒竟堆出座穹頂高聳的奇異建筑。
鄭旭趴在墻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各種奇特的建筑。那些高聳的尖頂、圓潤的拱門、繁復的浮雕,似乎都是他在地輿志上隱約見過的南洋、西洋樣式,卻又不盡相同。他心中暗忖,這女子怎會見過這般多的異域建筑?莫非真去過那些萬里之外的國度?
更讓他驚奇的是,女子對自已手下精致的沙筑杰作毫不在意,常常堆到一半就隨手推倒,又信手堆起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式樣。
這大概是她被軟禁在此,排遣漫長時光的唯一方式。
午后太陽正好的時候,她便脫了外袍,只穿一件抹胸,露著纖長的胳膊和肩背曬太陽。
在這個以白為美的時代里,身邊的女子都是各色白面團似的嬌人兒,鄭旭第一次看到這樣迷人的古銅色肌膚,陽光似乎格外偏愛這樣坦誠鮮活的美人,將所有光澤都灑在了她的身上。明明這里沒有海浪,他卻聞到了海浪洶涌又充滿活力的氣息,是奔騰的生機撲面而來。
他看呆了,他一點都不覺得有任何的色欲,只是單純覺得很美麗。
“小賊,看夠了嗎?”她懶洋洋地開口,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鄭旭嚇了一跳,從墻頭躍下:“你何時發(fā)現(xiàn)我的?”
“你剛來時就知道了?!?
“方才你堆的都是什么房子?”
海嬰懶得搭理他,只管自已曬太陽。
鄭旭鍥而不舍,每天都偷偷來看她。
她確實很無聊,慢慢的也愿意跟他多說幾句了。
他終于知道她叫海嬰,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荜惾龔偷莫毰?。
他叫她陳海嬰,但她搖了搖頭。
她說,她沒有姓。因為她爹陳三復說,她是大海的女兒,她不必被束縛在哪個姓氏上,所以她只叫海嬰。
她說,她爹征服大海半生,斂了許多的財寶,都藏在大海的一座孤島上,只有她知道在哪。那些人想要這些財富,于是拘著她。
但她不會說的,她就這么跟他們耗著,看誰先耗死誰。
她也終于肯跟耐心地他說,那些用沙子堆成的建筑是什么——
“那個圓頂?shù)氖清吡_佛寺,旁邊帶尖塔的是滿剌加的商館,每日早晨,穿黑袍的教士都會站在彩繪玻璃下分圣餅……遠處那個有拱廊的,是模仿濠鏡澳的佛郎機人議事廳……還有更往西的去處,有全用白石砌成的宮殿,穹頂上鑲著彩色琉璃,還有整面墻的壁畫,有光屁股的勞什子天使在云間飛。陽光一照,整座房子都在發(fā)光。”
“我在佛郎機的塞維利亞港見過真跡,他們工匠用油彩調(diào)蛋清作畫,畫的人逼真得跟要從畫里走出來似的……”
“對了,還有受難的釘架人像,渾身都不穿衣服,咱們這兒給菩薩塑金身,他們偏要把神祇雕成受苦模樣。港口的商販說,這叫……什么復古。”
她描述的這個世界讓鄭旭心馳神往,比私塾里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他忍不住請求:“你帶我去看看好嗎?”
“你?”海嬰像看小孩似的上下打量鄭旭,“你還不夠格?!?
鄭旭不服氣:“我有很多錢?!?
海嬰嗤笑一聲道:“我們船上的火長能用牽星板和四分儀測辰極高度,在迷霧里靠量天尺算航程,舵工記得南洋三十六島的暗礁,每處礁石名都對應著潮信時辰,比如叫‘寅時三刻’的礁群,非得漲潮時才能過。”
“我的水手會說三種南洋的土話,廚子認得所有能吃的海藻,木匠能用鯊魚鰾熬膠補船縫。就連我們已經(jīng)滿面白胡子的老舶主抓把空氣嗅了嗅,就知道要起什么風——你會什么?”
鄭旭傻了半天,才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什么都不會。”
“那你趕緊回家吧。”
“讓我當你的小弟,你帶我去那些地方?!?
海嬰笑了,鄭旭至死都不知道,那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后來很多人都說,是鄭旭帶著海嬰私奔了,其實沒有人知道,是鄭旭求海嬰帶他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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