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鄭意書在鄭桐膝邊跪下,粉淚盈盈道:“上回普陀山器物奪魂的事,難道不是個教訓(xùn)嗎?二哥的‘大師’美名從何而來我們心知肚明——不敬天地神祇,不信罪福因果,只怕……報應(yīng)不爽??!”
“報應(yīng)”二字如千斤墜,狠狠砸在鄭桐心口。
人在得意時,自可快意恩仇,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可一旦運勢頹敗,那些被踩在腳下的冤魂,便都成了夜半驚夢的魘。
“二哥這出戲還能唱得了多久呢?那些偷來的器物總有用完的一天,甚至有被揭穿的風(fēng)險……爹爹難道不想……求個善終么?”
燭火忽地一跳,映得鄭桐面色明滅不定。
鄭意書見父親神色動搖,纖指輕拭淚痕,轉(zhuǎn)而壓低聲音道:“眼下家中雖風(fēng)雨飄搖,但只要鄭家的門面還撐著——錢莊的銀子、鹽商的訂單,就斷不了。爹爹新得的那些名畫,不正要在女兒婚宴上示人么?這場婚事,關(guān)乎的可不止是女兒的體面……”
“不如讓二哥宣稱,親手為我打造全套嫁妝。如此既全了家族顏面,待事后……只說打造時傷了筋骨,從此封刀歸隱,在最巔峰時留下遺憾讓世人瞻仰——豈不兩全?”
她最后一句輕若嘆息:“橫豎女兒嫁進(jìn)程家,便是程門鄭氏了。這些因果報應(yīng)……就隨女兒的花轎,一道抬出鄭家吧?!?
鄭意書一瞬不瞬緊張地望著鄭桐——父親若全然沒將她的話聽進(jìn)去,那便會暴跳如雷,而此刻他一不發(fā),反倒說明此事有希望。
她不由想起先前與程開綬那番剖白。
“為何你不要鄭家的錢,獨獨想要我二哥打造的嫁妝?”她曾這般追問。
程開綬答得滴水不漏:“科舉仕途,最忌銅臭沾身。鄭家富甲一方,反而會成累贅。既然結(jié)親,我自然要取鄭家最風(fēng)雅之物——令兄親手所制的器物?!畾q琢一器’盛名在外,又為江南名門所追捧,正適合沽名釣譽?”
茶煙裊裊中,他又輕描淡寫補了句:“何況……那些轟動江南的器物,當(dāng)真出自令兄之手么?”
鄭意書心頭驟緊,生怕程開綬會將她家秘辛說出去,卻見他不以為然道:“誰家沒幾件見不得光的體面?各取所需罷了?!?
鄭意書同程開綬交往越深,便越覺得自已以前小看了他。
有些人看起來悶聲不響,實則在積蓄力量,只為一擊必中。
她忍不住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你娶我……就為這批嫁妝?”
程開綬只是疏離地笑著。
“我這一輩子啊,橫豎都要成親,跟誰都一樣。既能救你母子兩命,也算是……積德了。”
“不一樣,”向來驕傲的鄭意書似乎被這句話刺激到了,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眼,“程開綬,跟我成親不一樣?!?
“我絕不再回頭看前塵,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夫人。”
至少那一刻,鄭意書真的這么想。她眼底閃著連自已都未察覺的光亮,那些關(guān)于紅妝花燭的憧憬,竟在此刻破土而出,讓她幾乎要踮起腳尖去夠那個嶄新的未來。
所以當(dāng)鄭桐點頭的那一刻,鄭意書只覺胸腔里有什么在雀躍——這是多年來,她第一次想放聲大笑。
是夜,鄭桐召來鄭應(yīng)章商議。
鄭應(yīng)章此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表面端著副清高的“匠心大師”派頭,實則色厲內(nèi)荏,遇強(qiáng)則屈。平日里事事都要父親耳提面命,活像個牽線木偶,離了提線便癱軟在地,半分主見也無。
他早在普陀山時便被鬧鬼之事嚇破了膽,縱是回來之后,夜半常驚坐而起,冷汗涔涔。
聽聞能用嫁妝之名將這燙手山芋甩給妹妹,他忙不迭應(yīng)承了。
鄭應(yīng)章其實膽小,對于鄭家連日來的遭遇心有余悸:“父親,你說到底是誰在算計我們鄭家?”
鄭桐早就在心里將仇家盤算了一遍,若說誰能有這個能力不動聲色地將鄭家逼到這個份上,只可能是裴叔夜。
可若是裴叔夜,他何必要開口提醒他?
鄭桐對于那個要暗害鄭家之人也沒有頭緒。
“不會真是……報應(yīng)吧?”鄭應(yīng)章自已說著都打了個寒噤。
他想起普陀山的那個夜晚,他將貝葉經(jīng)放入怒潮中送走,那匠人的鬼魂確實沒有再來找過他,可……因果真的了結(jié)了嗎?
只要將一顆恐懼的種子種下,它便會自已生根發(fā)芽。
“別自已嚇自已。”鄭桐的回答也不似先前那般有底氣了。
回院路上,鄭應(yīng)章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個死去的匠人——他之前就提議要給他做場法事超度,但被父親義正辭地拒絕了。
確實,無端給一個匠人做法事,一旦被外人知道,便會引來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