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死死盯著樓頂那個掙扎的女子。
鄭意書被康元辰拖離欄桿,她反抗得那樣激烈,竟是為了求死而反抗。多么諷刺,在這世道里,女人連選擇死亡的自由都沒有。死要死得體面,死要死得無聲無息,否則連死亡都是一種罪過。若是不死,便只能被拖回那吃人的牢籠里,被禮教、被世俗、被所謂的家族榮光,一點一點啃噬殆盡。
遠(yuǎn)處的海面泛著粼粼月光,那是男人們爭權(quán)奪利的戰(zhàn)場。他們的野心像潮水般洶涌,可最后被吞噬的,永遠(yuǎn)是站在岸邊的女人。
鄭意書飄飛的衣袂像一面殘破的白旗,在夜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徐妙雪突然感到一陣窒息,仿佛看見無數(shù)個被犧牲的女子站在鄭意書身后,她們的面容模糊不清,卻都穿著同樣雪白的喪服。
大海吞噬了多少秘密,就會在女人身上留下多少傷痕。男人們在浪尖上搏殺,而女人們永遠(yuǎn)是被浪濤拍碎的泡沫。
而徐妙雪,她就是那一粒死而不僵的泡沫。
在這個荒誕而混亂的夜晚,徐妙雪望著樓頂糾纏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已為什么要戰(zhàn)斗。
那是十年前。
她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寄人籬下在程家討生活。賈氏日復(fù)一日的刻薄語像鈍刀子割肉,讓她時常懷疑自已存在的意義。某個陰沉的午后,她漫無目的地在府城游蕩,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大樹庵。
青灰色的磚墻內(nèi)飄出縷縷檀香,與塵世的喧囂隔絕。她不拜神佛,只想尋個明白人問問:若是尋死,該用何種方式才能減輕罪孽,來世投生到鐘鳴鼎食之家?
她幻想著來世能做高門貴女,夏日有冰鑒消暑,冬日有銀炭取暖。病了有人噓寒問暖,閑了有人前呼后擁。錦衣華服、珠翠滿頭,再不必看人臉色過活。
就在這當(dāng)口,她遇見了一位特別的女居士。
那女子生得極美,卻美得凌厲——劍眉入鬢,鳳目含霜。偏生笑起來時,眉眼間的鋒芒便化作了春水。只是那笑容里,尋不見半分出家人應(yīng)有的慈悲。
女居士聽完她天真的問題,淡淡道:“孩童夭折,若無人超度,便要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徐妙雪怔住了。她心知舅父舅母斷不會為她花錢辦法事,表哥程開綬或許會偷偷燒些紙錢,可她這樣弱小的魂魄,在陰間怕也護(hù)不住那點微薄的供奉。
這可怎么辦呢,活也活不好,死也不敢死。
“你不想長大嗎?”女居士突然問道。
“長大了就會變好嗎?”
“不會。”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我為何要盼著長大?”
“因為長大后,你能做更多的事?!?
“那又有什么用?”
女居士忽然笑了,道:“可以賺錢。這世上——錢能改變很多事。”
“可女子能賺什么錢?”年幼的她不解地追問。
“——這樣吧,你幫我做件事,我給你五兩銀子如何?”
五兩銀子。對當(dāng)時的徐妙雪而,這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頭應(yīng)下,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赴湯蹈火的準(zhǔn)備。
可誰曾想,女居士只是讓她在禪房里靜坐一個下午。
初夏的暑氣漸漸蒸騰,徐妙雪百無聊賴地晃著雙腿。見女居士要離開,她怯生生地問:“可有解悶的玩意兒?”
女居士素手一指墻上:“這幅圖,夠你看一整天了?!?
那是一張《坤輿萬國全圖》。
徐妙雪仰頭望去,瞳孔驟然收縮。她從小聽塾師講“天圓地方”,可眼前這張圖上,世界竟是一個渾圓的球!
女居士告訴她,在嘉靖皇帝登基那年,有群泰西人乘船環(huán)游四海,最終回到了原點,證實了大地如球。
“在我們所知的世界之外,還有無數(shù)國度、無垠汪洋,”女居士的聲音似遠(yuǎn)似近,“在我們眼中他們是蠻夷,可在他們眼里,自已何嘗不是世界的中心?
“從前我們嘲笑他們夜郎自大,實則不然。這天地本就是圓的,無論站在哪里,都可以是中心?!?
那女居士匆匆跟她講了幾句就離開了,她好像有什么很要緊的事情要做。她還交代徐妙雪,若是太陽落山后她都還沒回來,她便可以拿著錢自已離開。
徐妙雪完全顧不上思考著奇怪的任務(wù),她就坐在那個小小的禪室里,如癡如醉地看著那張地圖。
陽光透過窗欞,將地圖上的經(jīng)緯線映得格外清晰。徐妙雪望著那些陌生的地名、蜿蜒的海岸線,最初的震撼漸漸化作一種奇異的安寧。陽光從東窗移到西窗,禪房里的光斑由熾白轉(zhuǎn)為金黃,她的影子在墻上越拉越長。
那是端午的前幾日,天已經(jīng)有些熱了,汗珠順著徐妙雪的額角滑落,可她渾然不覺。在那一個個陌生的國度名稱間,她仿佛看見了無數(shù)可能的人生。世界原來這般遼闊,而自已不過滄海一粟——這個認(rèn)知既讓她感到渺小,又莫名給了她力量。若天地如此之大,那么再卑微的生命,也該有容身之處吧?
她突然就決定了——
她要長大。
她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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