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很心虛。
她知道裴叔夜很生氣,這是他無聲的懲罰。
她本該理直氣壯地質問——他憑什么動怒?他們不過是逢場作戲的假夫妻,她對他至多只有三分朋友情誼??伤齾s下意識地認可了他這怒意來得理所當然。
喜怒哀樂,七情之常。所有的情緒都能偽裝,唯獨憤怒最誠實——這是一面鏡子,能照見人心底最深的欲壑難平。
所求不得,方生嗔怒。
人只會為了自已的欲望而憤怒。
直到很久以后徐妙雪才會想明白,當一場戲唱到動情處,誰又能分得清,那眼波流動的剎那,究竟是精湛的演技,還是假戲真做的情動?
只是此時此刻,饒是狡猾如她也來不及多想,有個答案如遙遠的流星短暫地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綻放,轉瞬即逝。
她不過是一個被鎮(zhèn)在五指山下自身難保的潑猴。
終于煎熬地等到了馬車停下的時候,裴叔夜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手,酷刑結束了。
幸好張見堂神經大條沒發(fā)現(xiàn)。徐妙雪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她瞄了一眼裴叔夜,他面色如常,莫不是氣消了?
也對,他應該只是嚇唬一下她,叫她老實,他們畢竟是盟友,他不會真的害她的。
徐妙雪在心里僥幸地盤算著。
車簾掀開,今日如意港的盛景撞入眼簾。
這次宴會以“鎖港”為題,當年康家在“泣帆之變”中立下不世之功,正是朝廷禁海鎖港的大功臣,此宴由康家這武官世家舉辦最應景不過,
如意港上的陳設比之上回靡靡的鮫珠宴亦是端肅了許多。
粗大的鑄鐵錨鏈橫懸于石堤兩側,通體玄鐵鍛鑄,烏沉如夜,鎖扣處卻鑲金絲蟠龍紋,龍睛嵌南海明珠,燈火一照,寒光凜凜,如真龍盤踞。此鐵非尋常凡鐵,乃軍用玄鐵,整個寧波府唯有康家得朝廷敕命方可鍛造,不僅昭示了禁海之威,也不動聲色地彰顯了康家的地位。
天色漸昏,正是賓客蜂擁入港之時,望海樓檐外驟然炸開九朵焰火,竟在半空凝成鐵錨之形,久久不散。眾人仰首屏息間,樂班忽奏《定風波》,曲調鏗鏘如鐵馬冰河,一指拂過,聲如龍吟。
徐妙雪在心里咋舌,都說康家財力最弱,可這還沒入席,便先聲奪人地來了這些個花里胡哨的東西,倒像是給賓客們來個下馬威似的。
說什么賓客盡歡,其實這宴會上多的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
徐妙雪被這熱鬧的氛圍振奮了——今夜一定又有許多八卦,她得趕緊脫身做回裴六奶奶,才好參與這出大戲。
“官人,妾身頭暈暈的……”徐妙雪提醒張見堂,該動作了。
張見堂會意,命一名引路的小廝帶徐妙雪去內堂休息。
女眷休息之所就在望海樓里的寶船上。
望海樓一層的中央,海水在青石砌就的池中幽幽蕩漾。這方人工引入的海水池直通外海,巨大的閘門開啟時,遠航的船只可直接駛入樓內——此刻池面正泊著一艘雕欄畫棟的寶船,朱漆船身在燈火下泛著暗紅的光澤。
寶船甲板上,戲班正咿咿呀呀唱著時興的折子戲。樓上環(huán)廊里的貴人們憑欄而立,時而叫好,時而竊竊私語。而通往寶船休息室的環(huán)形走廊卻空無一人——這處所謂的“休息室”,不過是因望海樓實在騰不出私密空間,才勉強在寶船尾部辟出的幾間艙房。來赴宴的貴客們個個盛裝華服,忙著周旋應酬,誰會真的來這偏僻處休息?
徐妙雪便遣退了小廝,自已步入寶船。她穿過弧形走廊,踩著微微晃動的舷板登上寶船。休息室門扉半掩,里面點著幾盞燈,半昏半明。
不遠處與之一簾之隔的后臺卻人影綽綽,戲子們換裝的窸窣聲、脂粉盒開合的脆響,混著海水的咸腥氣,絲絲縷縷地飄進來。
徐妙雪剛想入內,卻猛地被人從后頭捂住嘴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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