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會這幾日,連普陀的海潮都喧鬧起來。浪頭拍著礁石,濺起的水沫混著香灰。而不過三五日光景,這沸反盈天的盛況便如退潮般散了。
知客僧拿著掃帚出來,望著空蕩蕩的殿堂搖頭。香爐里的灰還是溫的,海霧卻已漫過無人叩拜的蒲團。遠處潮音洞里,海浪年復一年地誦著同樣的經(jīng)文。
最后一艘官船離開短姑碼頭,桅桿上掛的“佛光普照”幡旗還在海風里獵獵作響,而山門已經(jīng)冷清下來,被踩禿的草地上留著零碎供品:半塊霉變的云片糕,幾枚沾了胭脂的銅錢,還有張被雨水泡爛的往生咒,墨跡暈染開來,像一張咧開的嘴。
回到寧波府,人們又開始在塵世的享樂中狂歡,仿佛這幾天的虔誠便足夠洗清了過往的罪孽。
徐妙雪也沒閑著。
她盯上了新的目標——裴玉容。
回了寧波府就不方便接近鄭二爺了,但接近他的夫人卻不難。從前覺得裴玉容深居簡出,似乎少有機會接觸,不過上回普陀山便有了幾次照面,徐妙雪發(fā)現(xiàn),裴玉容是鄭家的門面——鄭家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但歸根結底還是商人出身,看起來在寧波府呼風喚雨,都是金玉其外。實際上真正到了上流圈子,總還是會露怯,一旦出了什么事兒,也就只有家里這個出身老牌貴族的媳婦能充當門面。裴玉容要不是有些殘疾,是斷不可能嫁給鄭家二爺?shù)?,雖然鄭家人未必多看得上她,但到了關鍵時刻,都得仰仗她出去當說客。
于是徐妙雪故技重施,趁著這些日子養(yǎng)傷多有人上門裝模作樣地探望,到處說鄭二爺?shù)钠魑锷嫌行办`,讓人倒了大霉,害她差點命喪火海。
那些來探望的人大多都是來探八卦的,一聽說裴六奶奶在普陀山出事了,嗅著八卦的味道便來了,來看看裴六奶奶毀容了沒,是不是病得要死了,是不是跟裴六爺離心了——這些人的嘴,那叫一個利索,一從裴府出來,那話便能從寧波府的城西傳到城東。
鄭家可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最近本就官司纏身,格外在意自家名聲,于是隔日裴玉容便帶了重禮來看望養(yǎng)傷的徐妙雪。
徐妙雪就盼著裴玉容來。哪怕聊些家長里短,說不定也能套出些信息。
還真叫徐妙雪歪打正著,這趟來,裴玉容還真有別的使命——
不過裴玉容面皮薄,從一進屋開始便東拉西扯,幾次欲又止,卻又用些雞毛蒜皮的事和來回的口水話遮掩。
徐妙雪終于忍不住了,道:“玉容姐姐,妹妹是個鄉(xiāng)下人,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您有什么話便直說吧?!?
裴玉容這才難為情地和盤托出:“公爹有個表侄喚作鄭源……他素來與家里往來甚密,但不知為何,前陣子他外出運鹽……回來便被官府抓了。抓他的人……正是六弟……”
裴叔夜抓了個鄭家的親戚?
裴玉容親自上門找她說這事,想必這個表侄后面的事挺大。
徐妙雪來了興趣,假意關心道:“呀,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嗎?我同承炬說說,讓他趕緊給人放了。”
裴玉容露出感激之意:“當真?那就太好了,我就知道弟妹是個熱心腸的。”
“這位鄭源小哥,竟能勞駕玉容姐姐親自來為他說情,想必是家里很重要的親人了?!?
“是,我嫁進裴家之前,鄭源便是公爹的左膀右臂了,小輩里,就屬他做事最穩(wěn)重……一月前他本來是出發(fā)去運鹽的,突然就回到普陀山找上了我們,鹽也沒了,錢也沒帶回來,看那樣子東躲西藏的,也不知惹了什么事,聽說跟那新來的巡鹽御史張大人有關系。”
徐妙雪心頭一緊——難不成,張見堂孤身追去普陀要抓的人,就是這鄭源?那這人怎么會被裴叔夜抓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裴叔夜那老狐貍連自已同窗的功勞都要搶?
不過這人能牽動兩員大官,身后必定有不少事,徐妙雪本著逮到一個是一個,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的心態(tài),決定跟進鄭源的事——說不定,他就是徐妙雪新的突破口。
徐妙雪沉浸在自已的思索中,敏感的裴玉容認為她是在趕客。
其實裴玉容本身也是不想來的,裴家如今是裴二奶奶康氏當家,康家和鄭家的仇怨已久,每每康氏都不會給這個嫁出去的小姑子好臉色,她這娘家回的不是滋味。但這夫家交代的任務不能不完成,眼下話說完了,裴玉容坐在這里倒是有點如芒在背,于是起身告辭,說要去看老太太。
一起身,裴玉容看到墻角有個藥膏,撿起來一看,聞了聞,奇道:“這么好的東西,怎么隨手扔在地上?”
徐妙雪疑惑:“能有多好?”
“這是上好珍珠粉和雪蓮制成的藥膏,能祛疤消炎,市面上都難買呢?!?
徐妙雪回過神來,心里冷笑——為什么?還不得問她那好弟弟。
其實這幾日,她和裴叔夜之間,總有種古怪的氛圍。
古怪在哪,她也說不上來。不過她知道,大概跟那天有關。
當然,她拒絕回憶,因為太古怪了。
本來的計劃是干完這票,這輩子不會見到這人了,沒想到還會日日見面對著看。
她本來在等著裴叔夜說些什么,給點指令,比如那天只是一個錯誤,往后涇渭分明之類的警告,但他什么都沒說,卻也沒給她好態(tài)度。
她的傷其實算不得多重,不過是狼牙撕開的一道長口子,看著猙獰些罷了??蓺w途顛簸,她又繃著心神不肯松懈,整個人便顯出幾分憔悴來。裴叔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讓舅母賈氏匆匆回了娘家,這樣就免了徐妙雪日日往返程家的勞頓。
徐妙雪猜——他大抵是想讓她好好養(yǎng)傷的,但又有些不確定。
因為這話,他從未說出口。
那人依舊端著那副高冷面孔,這幾日尤甚。最可氣的是,他連正眼都不愿瞧她。每每獨處一室,裴叔夜的目光總是飄忽不定,仿佛突然對茶盞上的紋路生了興趣,或是文書上的墨跡格外引人入勝。她說話,他便“嗯”、“哦”地應著,心不在焉得讓人牙癢。
昨日他下值歸來,隨手拋給她一個錦盒。里頭盛著瑩潤如玉的藥膏,看上去便價值不菲。
徐妙雪看見好東西就眼睛發(fā)亮,暗自歡喜占了個大便宜,卻聽裴叔夜淡淡道:“路上撿的。”
打發(fā)乞丐嗎?
徐妙雪氣得將藥膏丟到墻角。
徐妙雪此刻捏著那錦盒,一時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她真是搞不懂裴叔夜。
但她現(xiàn)在有事想打聽,看來這僵局得她先打破了。她嚴陣以待地準備了幾種諂媚的套話方案,坐等裴叔夜回家。
只是暮色將沉,裴叔夜遲遲沒有歸家。
他也不在官署,這一日好似人間蒸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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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湖西岸的寧波商會館,遠看不過是一處尋常的江南園林,白墻黛瓦隱在垂柳之間??扇衾@過影壁,穿過那道嵌著螺鈿的“匯通四?!遍T楣,便能瞧見內(nèi)里乾坤——
花廳正中懸著塊烏木匾,上書“利緣義取”四個瘦金大字,是一位致仕的翰林所贈,匾下供著一對半人高的鎏金貔貅,每逢朔望,便有專人來為貔貅擦拭金身,連爪縫里的灰塵都細心撣去。
不過此刻,花廳的菱花格心窗皆用錦緞簾子遮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