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篤定:“寧波府的貴族們,就是這家嫁那家,那家娶這家的,像張錯綜復雜的網(wǎng),而后宅的女人們——才是真正織網(wǎng)的人。你不管娶了誰,你就得進這張網(wǎng)了?!?
裴叔夜沒想到,這個女人一就道破了他許久的籌謀。
如意港潮信宴為何能經(jīng)久不衰,說到底,后宅便是商脈官路的延伸,人情一層套一層,所有人都是網(wǎng)中之魚。別看四明公不出席這些宴會,但貴族們的一舉一動他了如指掌,他就是寧波府背后的釣魚人。
裴叔夜當然不愿被捆綁進去。只是他初回寧波府,必然避不開成婚這個議題,所以他先做一手準備,要的正是把假夫人作成盾牌,既擋了明槍,又能將暗箭原路奉還。
徐妙雪見他不答,不依不饒地追問:“我說得對吧?你一定有所圖謀,而且所圖不小?!?
“不該問的事情別問?!?
裝,繼續(xù)裝吧你就。
“那你為什么選我呢?”
“一個人都是破綻的時候,就是沒有破綻。”
“……”
這是在夸她還是罵她?
不過,徐妙雪心里已經(jīng)有底了,她認為自已猜的沒錯。這么離譜的事,只可能為了掩蓋一個更離譜的計劃。
徐妙雪對他的圖謀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只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這么可怕的人,只能合作不能得罪。況且,她天天在外頭演別人的夫人,這有什么難的,一切為雇主服務(wù)。
歸正傳:“那接下來,你要我做什么?”
“做好裴六奶奶,你我契約的事必須守口如瓶,別的——”本來裴叔夜也沒細想過具體的事,“你隨意發(fā)揮?!?
“那……你之前說的特殊癖好,是什么?”
這是縈繞在徐妙雪心頭的疑惑,她始終記得他在弄潮巷想買個女人時說的話……他到底是不是個老色鬼?既然要把話說開,那就得把雇主所有的需求問明白。
其實裴叔夜自已都差點忘了,她這么一說才想起這那句隨口胡謅的話。
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繼續(xù)維護自已那高深莫測的人設(shè),反問道:“你不害怕?”
徐妙雪愣了一下:“你想要我害怕嗎?你想要的話也可以有?!?
“……”
還真是有契約精神。
“就算有,也對你沒興趣。”
徐妙雪松了口氣,舒服地翹起二郎腿:“那就好,那我們來談?wù)剤蟪臧伞!?
“報酬你已經(jīng)拿走了?!?
“那可不夠——六爺,你知道我是多厲害的騙子嗎?你知道我一晚上能賺多少錢嗎?我們蹲了趙進一個月,一晚上騙他六百兩,平均到每天就是二十兩。六爺,你這區(qū)區(qū)三百兩,就想買我的一年,那可遠遠不夠?!?
“就這么多。”
裴叔夜可不會慣著別人臭脾氣。
他不缺錢,但他不想給她得寸進尺的機會。她就是一條在他手心里的小泥鰍。
意料之中,徐妙雪對此并不驚訝,臉上掛起迷人的微笑:“行,六爺您決定了就好。”
*
月過中天,女眷并半數(shù)賓客皆已離席,而如意港上仍飄揚著靡靡管弦音,敞著衣襟的紈绔們正與歌姬賭酒,醉眼里晃著琉璃盞中的月影,大有不通宵達旦不肯罷休的架勢。
府城里也意外地熱鬧。鼓樓道前街車馬塞途,恰逢四明公車駕過此,散席的郎君們忙整了整歪斜的幞頭,隔著三重人墻作揖。車簾紋絲未動,唯老仆在轅前略略頷首。
待到人終于散去,馬車卻依然停駐在街邊。過了稍許,有一中年男子從暗處亦步亦趨地上前,老仆見到他,便抬起了車簾。
“老尊翁?!北R宗諒拱手做禮。
四明公端坐青帷小轎之中,鶴發(fā)垂肩,雙目微闔。雖年逾耳順,面色卻如重棗泛光。反觀盧宗諒少其十載,晝夜操持商幫生計,兩鬢早已霜染,反似古稀老叟。
此刻他半躬著身子,額角幾縷虛汗。
他分明看到裴叔夜的馬車直接駛了過去,好像假裝不知道前頭就是四明公。他只好硬著頭皮來打圓場。
“裴家的馬車都回家了,那小裴大人還逗留在宴上,恐怕這一時半會都不夠盡興的,沒能來給老太公見禮,容晚生代他告罪則個?!?
四明公眼皮都沒掀一下,嘴角微動,似笑非笑:“聽說裴郎已經(jīng)有了夫人,宗諒這番周章,豈非鏡花水月?”
盧宗諒喉頭一緊,方才宴上的事,剛散席四明公就得到消息了,他連忙解釋道:“小裴大人在蠻煙瘴雨之地,有露水情緣也是常理。但那鄉(xiāng)野女子終歸上不得大雅之堂,作個妾就罷了,裴家也不會許這樣一個女人當正室?!?
盧宗諒說得篤定,心里卻發(fā)虛。
方才席間,他非要拉著裴叔夜一起送盧明玉回家,就是心知不妙,只得挑破窗戶紙,將利害同裴叔夜說清楚。
誰都知道,四明公和裴叔夜的恩怨由來已久。
當年這后生郎要重翻泣帆之變案,動到了四明公的利益。而四明公要把一個新科探花從京城擼下去,也是花了不少工夫。
都以為裴叔夜自此仕途已斷,誰能想他竟有如此大的韌勁,蟄伏五年,最后繞過四明公,直接搭上了內(nèi)閣的大人物,風風光光、高調(diào)地回了寧波府。
但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不論裴叔夜背后是誰,他在寧波府不拜四明公的碼頭,往后只會寸步難行。
聯(lián)姻本是兩全法,是他們雙方的臺階。
有了這一層一層的姻親關(guān)系,那便是一家人了,過往恩怨既往不咎,大家合作愉快,你好我好。
可裴叔夜偏不接這茬,只說自已與夫人琴瑟和鳴,只羨鴛鴦不羨仙。
倒叫盧宗諒如立炭火,就差把你能不能貶妻為妾給問出來了。
裴叔夜選什么妻室,并非表面所見僅是一樁婚事那么簡單,這關(guān)系到他回寧波府的態(tài)度——他是想鐵面無私,還是想與民同樂。
盧宗諒拼命幫裴叔夜找補,但四明公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寧波府里都是同宗共灶的,若是各起爐灶——”涼風拂過車帷,老者的話像一條陰絲絲的蛇,“火星子燎了誰家的屋檐,可就顧不得體面了。”
盧宗諒一聽這話便急了,四明公這是要動真格了,他連忙解釋:“小裴大人今日才堪堪趕回寧波府,他特意同晚生說過了,今日不趕巧,改日定親自來拜訪老尊翁?!?
裴叔夜要是一直同四明公針尖對麥芒,那他盧宗諒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他是個商人,他只想大家和和氣氣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