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琴山到了姜氏女家門口接人,對方一頭霧水,堅稱自已沒有簽任何契約,對比指印,契約上畫押的人確實不是她——琴山冷汗直流,自已這套自以為高明的安排,竟被個騙子耍得團團轉(zhuǎn)!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但琴山想到,六爺?shù)乃秀y票都是有標記的,只要有人去錢莊兌銀子,錢莊就會立刻告知他們。
琴山在錢莊守株待兔,也沒等到來兌錢的騙子,實在沒招了,他只好灰溜溜回去給六爺請罪。
琴山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來便先自罰三杯,撲通一聲跪地認錯:“六爺,都是屬下辦事不力,屬下不該出那餿主意去弄潮巷買人!屬下有錯,請六爺責罰!”
琴山跪伏在地上許久,才聽到頭頂傳來六爺若有所思的聲音:“你是說——真正的姜氏女在進入房間前便走了,有人替了她的身份簽了契約,騙走了我的錢?”
琴山根本不敢抬頭看六爺,硬著頭皮保證道:“請再給屬下一點時間……屬下一定再找個合適的人選來見六爺,若再辦砸了,屬下提頭來見!”
半晌沒有回應。
琴山愈發(fā)惶惶不安。他當然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要緊到六爺星夜兼程來一趟寧波府,就是為了尋那樣一位口風嚴,愿意配合的女子。
但琴山搞砸了這件事,時間又不多了。
六爺大概很生氣。
琴山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見六爺正盯著那紙假契約,目光落在鮮紅的指印上。
他仿佛透過這枚指印再一次看到屏風后的女人,女人一句“我愿意呀”,輕佻得仿佛刀刃劃過喉管,屏風下那雙無辜的赤腳在那一瞬真的騙到了他。
他忽然笑了。那笑聲極輕,短得仿佛只是氣息在喉嚨里打了個死結(jié),卻讓周遭的空氣驟然結(jié)冰。
似是六爺?shù)目瘫∽猿?,然而笑意深處,卻翻騰起一股赤裸裸、毫不掩飾的狂妄——一種俯視塵埃般的輕蔑,冰冷地籠罩下來,仿佛已經(jīng)將對方挫骨揚灰。
什么路子,敢騙到他頭上來?
就在這時,外頭一聲通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六爺在嗎?我家盧老前來拜訪?!?
六爺抬眼,微有狐疑——這個夜深人靜的時辰,盧老怎么會來呢?
盧老是朝廷特許的“寧波商幫行首”,在他手中耕耘多年的商幫早就是與寧波府融為一體的肌理血脈了。寧波府七十二行皆有堂口,打鐵的去鐵業(yè)同仁堂拜祖師,販茶的往茶業(yè)永盛堂納投名。各堂口定行規(guī)、抽“水錢”(交易抽成),外人想在雙街盤間鋪面,先得過五堂會審。三江口的牙郎也皆持“商幫牙帖”,米市過斗、絲市驗貨、魚市定價,全攥在穿灰布短打的牙人手中。
這般機制下,哪怕是走街串巷的貨郎,腰間也掛著刻“甬”字的桃木牌——這便是向商幫月繳三十文“路錢”的憑證。更不必說每年臘月,各家商鋪都要往靈橋門外的總柜房繳納歲敬銀,其數(shù)額按當年盈利抽二成五,美其名曰酬神金。
正是這般滴水不漏的掌控,使得寧波府七十二行當都成了商幫棋盤上的活子。人人皆知在這東海之濱討生活,頭樁要緊事便是學會唯商幫馬首是瞻。
而鄭桐深諳其道,一遇到事便會找盧老商量——倒也不是真的需要盧老參謀,這是一種投誠,時時刻刻都向盧老表示我將軟肋都展現(xiàn)給您了,我需要您的支持。
今兒巡鹽御史如夫人的事,他便同盧老提了一嘴,本是無心,卻引起了盧老的警覺。
鄭桐賣劣質(zhì)鹽的事盧老向來并不支持,這會壞了寧波商幫的名聲,但他知道鹽商上下打點的錢不是少數(shù),朝廷鹽務從上到下一張張饕餮的嘴永無滿足之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盧老對鄭桐只有一個要求——別把事情做得太絕,屁股擦干凈點,這些年倒也沒出什么大的亂子。可如今一個如夫人,一來便知道上哪去要賄賂,連去如意港宴會這樣的事都敢提要求,她究竟只是仗勢欺人,還是捏住了什么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