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杳遠(yuǎn)，真相迷離,父皇駕崩多年,當(dāng)年參與謀害母后和姐姐的歹人，也都已命喪黃泉,眼前這個(gè)曾觸碰過當(dāng)年之事表面皮毛的茶館店主,能夠告訴母后的,僅僅是當(dāng)年曾有人在廣陵城尋找“卿卿”，僅僅是“卿卿”即是姜辛夷。

皇帝不知母后能由此想到多深多遠(yuǎn),他希望母后什么也不要多想,所謂難得糊涂,有時(shí)人糊涂一些，反而活得心安一些,故而此前他雖早知父皇對(duì)母后隱忍深重的愛戀,但卻從未和母后提過,那只父皇為母后親手戴上的貴妃嵌寶手鐲,暗刻有“熙”“卿”二字，去擾母后多年來平靜如水的心懷。

母后此生已時(shí)日無多，他希望母后走得平和安寧、心無疑怨,有些久遠(yuǎn)的往事，已沒有必要去說,有些可怕的猜測，也沒有必要去想，他希望母后在人生最后的時(shí)候，就如這幾日里,安心含笑，在臨終之際，回望今生種種，心中溫暖安定，而不是滿心猜疑地，幾能推翻否定過往幾十年。

他這為人子的，希望如此，卻似事與愿違。

離開那間茶館、回到落腳廣陵城的住處后，母后單獨(dú)與木蘭姑姑說了許久的話，房門打開時(shí)，多年來沉穩(wěn)持重、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的木蘭姑姑，眼圈竟是紅的，而屏退木蘭姑姑的母后，就一人待在房內(nèi)，直至夜幕降臨，仍是沒有出來。

阿蘅與嘉儀，只知母后情緒不對(duì)，卻都不知為何，不知該從何勸起的她們，都將寄望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這為人夫、為人兄、為人子的，雖心知內(nèi)情，但也不知如何是好，說多多錯(cuò)，最后只能派出兩個(gè)孩子，讓他們?nèi)シ坷?，哄祖母開心。

只身在房中待了數(shù)個(gè)時(shí)辰的母后，終是被兩個(gè)孩子哄得展顏，他與阿蘅、嘉儀，聽里頭氣氛洽和，打簾走入房中，見母后正摟著兩個(gè)孩子笑語，同今日走入那間茶館前，無甚區(qū)別。

皇帝略略松了一口氣，見接下來數(shù)日，母后心情都如之前，仿佛未在那日落雨時(shí)，踏入過那間茶館、見過舊人、聽過那些話，仍似先前一般平和，每日里精神好些，就在廣陵城中略走一走，若不濟(jì)，就與阿蘅、嘉儀、孩子們，坐說說話，一切都與之前沒什么不同，只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母后本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太醫(yī)私下里早已斗膽稟告，母后大限將至，皇帝不知母后身體的每況愈下，是否多少因與父皇相關(guān)的猜疑有關(guān)，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母后終是病體難支，滯在廣陵城中纏綿病榻，再未能起。

撒手人寰的那一夜，母后先與兩個(gè)孩子告別，最后一次顫著手撫|摸過晗兒和伽羅的小臉，虛弱地告訴他們，祖母只是累了睡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尋常，為祖母哭過一場后，就當(dāng)收了眼淚，莫再悲傷，他們的一世都還長久著，要笑著長大，這樣祖母在天上看著，心里才高興。

兩個(gè)年幼的孩子，還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分別，俱哭喚“祖母”，泣不成聲。

妹妹嘉儀也哭得像個(gè)小孩子般，伏在榻邊，緊握著母后的手，在母后囑咐她往后“不要任性胡鬧、要聽皇兄的話”時(shí)，掉著眼淚連連點(diǎn)頭，在母后輕|撫她的臉頰，嘆說“真想疼你一世，只你姐姐孤孤單單地等了母后好久好久，母后也得緊著去疼疼她，不要吃你姐姐的醋”時(shí)，拼命搖頭道“我不吃醋，我和姐姐，來世一起再做您的女兒”后，終是哽咽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如雨下。

母后臨終前的眸光，極虛弱，卻又蘊(yùn)滿了一世的為母慈情，她柔望嘉儀許久，轉(zhuǎn)看向同樣跪在榻邊的溫羨，輕聲道：“你與嘉儀之間的事，哀家一直弄不清楚，也沒機(jī)會(huì)再看清楚，只知道嘉儀待你，終是有別于這世間的任何一個(gè)男子的，往后嘉儀若有什么事，也請(qǐng)你幫著看顧些，就當(dāng)是哀家拜托你了”

溫羨含淚磕首應(yīng)下，母后又朝阿蘅伸出手去，慈愛地望著她道：“第一次見你時(shí)，母后心里就很喜歡你，沒過多久，就想著收你為‘義女’，雖沒收成，但后來，又以為你是我的第一個(gè)女兒，終是全了母女情分，盡管這是誤會(huì)一場，再往后，你我又成了婆媳，婆媳便似母女，你我之間的母女緣分，一直都牽連不斷，是天注定的”

緊握著母后手的阿蘅，忍著淚道：“今生能喚您一聲‘母后’，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

母后吃力地抬手，輕拭著阿蘅的眼淚道：“母后知道你心里的事，母后都懂得，往后諸事，都只隨你的心意吧，無需為外事絆著，只聽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阿蘅含淚點(diǎn)頭，再怎么極力抑制，心中潮水般的悲傷，亦沖擊得她淚眼婆娑，哽聲難，她掩面退身讓位與他，皇帝上前緊攥住母后的手，一字未能，即已飲淚失聲。

榻上的母后，眸光帶笑地望著她流淚的兒子，猶似望著多年前躲在被中哭泣的小男孩，嗓音虛弱而又溫柔地對(duì)他道：“記得你還在襁褓中時(shí)，哭聲極洪亮，木蘭說這是有福之相，當(dāng)時(shí)母后抱著你想，旁的福氣，我不敢求，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就算有福了，卻不知，你的福氣這樣大，大到母后為你提心吊膽了好些年，才放下心來”

皇帝想起他當(dāng)年一心往上，不肯做母后原所希望的寂寂無名的閑散皇子，抱著拼死的心，摻和進(jìn)奪嫡的渾水里，讓母后整日整夜地為他懸心吊膽，心中愧疚，忍淚啞聲喚道：“母后”

母后含笑望著他道：“在君主、兄長、丈夫等位置上，你是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在兒子這個(gè)位置上，天下間，再?zèng)]比你貼心的好孩子了，母后有你這樣的好兒子，也是今生的福氣，因?yàn)槟阍?，母后才能走得安心，母后知道，你?huì)照顧好嘉儀、阿蘅和孩子們的，母后知道”

皇帝含淚道：“您放心，兒子一定會(huì)照顧好他們，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