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卻兼具獸的兇相,金剛怒目,但甫一開口,嗓音卻渾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話并不是說若要成道,則必要受盡劫難,而是說,受盡劫難卻依舊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節(jié)將軍,你生前身具不世功業(yè),負冤而死,卻無怨恨,所以得飛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讓你執(zhí)意留在幽都,渡三萬冤魂成他們的道,雖神魂俱滅而無悔矣?!?
“但世間道法千變?nèi)f化,你欲為人,而人亦為你,如今幽都寶塔中三萬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該魂歸九天,卻又身處于此,你心中可有疑?”
“請土伯解惑?!?
徐鶴雪道。
“你已具神性,蒼穹繁星才是你的歸宿,然而凡人為你招魂,為你點燈,是他們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軍三萬英魂亦滯留輪回地,為你求一個重返陽世之機,可你血肉之軀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寧愿不為星宿,哪怕身化長風,亦要在吾妻身側(cè)?!?
徐鶴雪抬手,風雪灌了滿袖,他俯身作揖,“請幽都,請上蒼,成全于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遙極樂,你當真舍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間,哪怕飛鴻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霧里若隱若現(xiàn),他一笑,竟也有幾分慈眉善目,“玉節(jié)將軍,雖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邊驚雷陣陣,紫電金光交織。
倪素看見土伯那雙獸目逐漸變換為人的一雙眼睛,他和藹的目光落來她的身上,“倪素,你們二人之間的緣法,是我親手所鑄,先有你兄長一事,我才以你為契機,成玉節(jié)將軍還魂之機,你可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什么?”
“我不敢忘?!?
倪素牽起徐鶴雪的手,她仰著臉,冰涼的雪粒子輕拂她的面頰,“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烏云里鋪陳的淺金裂紋,是萬家燈火招引玉節(jié)將軍返還故居的路。
霎時雷聲止,紫霧散,漫天雪落,沙沙作響。
房中明燭,照著素紗屏風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凍僵的雙足踩在他的膝上,看著他低頭挽起她的褲腳。
直到雙足被他放進熱水里,她一個激靈,那種熱意密密匝匝地順著她的皮膚,筋骨上涌,她才從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輕聲應(yīng)。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這個名字。
徐鶴雪抬起頭,她的眼皮紅紅的,此刻在滿室燭火間,他認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許多?!?
泡過熱水的腳暖了起來,倪素被他裹進被子里,卻硬要掀開被角,“你來。”
“你會冷?!?
徐鶴雪說著,見她的眼睛里淚意濕潤,他又什么都顧不上,只知道順從于她,聽她的話,脫下外袍,取下玉簪,躺進她的被窩。
“冷一點好,”
倪素趴在他的懷里,“這樣我會清醒很多。”
“無論這個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天道始終知曉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邊,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后悔嗎?”
“不悔,”
徐鶴雪其實也很想抱她,聽見她哽咽的聲音,他攬著她的雙臂就不由收緊,“阿喜,我寧愿依附于你?!?
“雖無血肉之軀,我亦有這樣的奢望,若能在你身邊,伴你長久,無論我是什么,我都心滿意足?!?
“不要將自己放得那么低,”
倪素在他懷中抬起頭,“小進士將軍,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記得我與你說過什么嗎?我可以養(yǎng)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么?”
徐鶴雪溫聲。
“你要幫我寫病案,給我做飯吃,給霜戈和小棗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紙鳶……總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說。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閉眼,她亦在這個冰冷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在夢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開。
“徐子凌。”
她在睡夢中喃喃。
“嗯?!?
有人在夢外應(yīng)她。
“我真的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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