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不是說你頸子上起了濕疹么?可你這……哪里像濕疹?”蔡春絮緊盯著她頸間歪斜的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來底下那個結(jié)了血痂的完整齒痕,她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怒起,“阿喜妹妹!這,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滯,立即將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臉頰難免發(fā)熱,心中慶幸只有蔡春絮瞧見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誤會了,哪來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
幸好女婢在后頭也沒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過來送藥材的藥農(nóng)的小孩兒,那小孩兒正鬧脾氣?!蹦咚仉S口謅了一句。
“什么小孩兒牙口這樣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氣,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兒來,“若叫人瞧了去,難道不與我一樣誤會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這樣的脾性……”
蔡春絮才說罷,只覺身前來了陣兒寒風似的,大太陽底下,竟教人有些涼颼颼的。
這陣風吹動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見地上微微晃動的,那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不自禁彎了彎眼睛,卻與蔡春絮道:
“他長得乖巧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那樣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熱鬧的街市上,看著映在地面的,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在一處茶飲攤子前買了兩份果子飲,要了些茶點用油紙包起來。
“你既不怕陽光,為何不愿現(xiàn)身與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鄉(xiāng)河的虹橋,聲音很輕地與人說話。
可是她身側(cè)并無人同行,只有來往的過客。
“是不是在生氣?”
倪素喝一口果子飲,“氣我與蔡姐姐說你是個脾性不好的小孩兒?”
“并未?!?
淺淡的霧氣在倪素身邊凝成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著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霧蒙蒙的,除了她,橋上往來的行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發(fā)現(xiàn)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將一盅果子飲遞給他,“我們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第25章滿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波光瀲滟。
浮棧橋直入湖心,連接一座紅漆四方攢尖亭,上有一匾,曰“謝春”,西側(cè)湖岸垂柳籠煙,高樹翠疊,隱約顯露近水的石階,倪素之前為給徐鶴雪折柳洗臉,還在那兒踩濕了鞋子。
謝春亭中,倪素將茶點與果子飲都放在石桌上,臨著風與徐鶴雪一同站在欄桿前,問他:“這里可還與你記憶中的一樣?”
如果不是記憶深刻,他應該也不會向她提及這個地方。
“無有不同?!?
徐鶴雪捏著一塊糕餅,那是倪素塞給他的,這一路行來,他卻還沒咬一口。
湖上粼波,岸邊絲柳,以及這座屹立湖心的謝春亭,與他夢中所見如出一轍,只是如今他要體面些,不再是一團形容不堪的血霧,反而穿了一身干凈的衣裳,梳理了整齊的發(fā)髻。
而這些,全因此刻與他并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鶴雪忽然聽見她問。
“什么?”
“我在想,一會兒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撐在欄桿上,“若是遇上雨天,你用柳葉煮過的水,也能沐浴除塵?!?
她語氣里藏有一分揶揄。
徐鶴雪看向她,清風吹得她鬢邊幾綹淺發(fā)輕拂她白皙的面頰,這一路,徐鶴雪見過她許多樣子,狼狽的,體面的,受了一身傷,眼睛也常是紅腫的。
前后兩位至親的死,壓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緊繃的肩,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苗易揚這條線索雖是無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韓清抓的那一干與冬試相關的官員里,一定有人脫不了干系?!?
他說。
夤夜司的刑訊手段非是光寧府衙可比,韓清此人少年時便已顯露其城府,他并非是為了倪素死去的兄長倪青嵐而對此事上心,而是在與孟云獻布局,這也正是徐鶴雪一定要將倪素從光寧府司錄司的牢獄送到夤夜司的緣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個舉子的死,可若是這個舉子的死,能夠成為他們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倪素看著他,怔怔片刻,隨即側(cè)過臉,呢喃一聲,“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官的?怎么如此會洞悉人心?”
徐鶴雪一頓,他挪開視線,瞧見湖上漸近的行船,風勾纏著柳絲,沙沙聲響,滿湖晴光迎面,他說:“我做過官,但其實,也不算官。”
“這是什么意思?”
倪素聽不明白。
“我做的官,并非是我老師與兄長心中所期望的那樣,”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這件雖不算合身卻很干凈得體的衣袍,也許是她今晨在銅鏡前替他梳過發(fā)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里,那名喚蔡春絮的婦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與她提及一些事,“當年,我的老師便是在此處——與我分道?!?
倪素本以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謝春亭,應該是一個承載了他生前諸般希望與歡喜的地方。
卻原來,又是一個夢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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