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尉府里時,倪素因為臥床養(yǎng)傷,其實并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但她印象里,苗易揚文弱溫吞,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并不識得什么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么行事高調(diào)的,來到云京這么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兇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游,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么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rèn)得一位衙內(nèi),那位衙內(nèi)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后我自投羅網(wǎng),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么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里養(yǎng)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fēng)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著茶碗,繼續(xù)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兇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里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quán),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quán)刑訊。
“使尊并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挺離開后,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么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抬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云京的錦繡前途,遠(yuǎn)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hù)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zhàn)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御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quán)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么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fēng)雅,除此之外,平日里他都只愿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柜門里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里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于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zhuǎn)身來,發(fā)現(xiàn)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jié)不符的氅衣,只著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里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fā)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抬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唇,看著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于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zhǔn)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檐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zhèn)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里,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qū)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于陽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干凈,是不屬于這個人間的干凈。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里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