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巔有一座峰巒,名字頗有些好笑,叫“啊啊啊”。
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由來,門派中有著許多種說法,最尋常的一種,說是因為這座峰巒奇陡,常有人不慎摔落,因此取名“啊啊啊”。
但墨燃知道并不是。
這座峰巒高聳入云,猿猱愁度,山巔終年積雪,極為寒冷。死生之巔若是有人死了,棺槨都會停在此處,等待發(fā)喪。
墨燃上輩子只來過這里一次。
那一次,和如今的情形差不了太多。也是在無間地獄裂開后,一場血戰(zhàn)帶走了無數(shù)性命,師昧亦喪生其中。他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于是跪在師昧的棺槨邊,看著冰棺內(nèi)那人如生的臉,一跪就是好多天……
“之所以叫啊啊啊,是因為那一年,你爹去了?!鼻笆?,薛正雍陪在他身邊,在寒冷的霜天殿里,這樣對他說道。
“我就只有一個兄長,死生之巔是我們兩人攜手創(chuàng)下的,但是你爹……他與你像,是個極任性的人。清福享了沒幾天,大約是膩了,在一次與邪祟的交鋒中失了手,就走了?!?
霜天殿太冷了,薛正雍帶了一壺?zé)?,自己悶了一口,又把羊皮酒囊遞給墨燃。
“給你喝一點,但別跟你伯母說?!?
墨燃沒有去接,也沒有動。
薛正雍嘆了口氣:“這個峰,叫啊啊啊,是因為那段日子,我也難受極了,心都像被挖了出來,整個人就在山上守著你爹,想到傷心處,忍不住大聲地哭。我哭起來難聽,總是啊啊啊地嚎,所以有的這個名字。”
他看了墨燃一眼,拍了拍對方的肩。
“伯父沒讀過幾天書,但也知道人生如朝露,一眨眼就沒影了。你就當(dāng)明凈是先行了一步,下輩子再當(dāng)兄弟?!?
墨燃緩緩閉上眼睛。
薛正雍道:“節(jié)哀順變什么的都是空話,你要難過,就哭出來。要是不想走,就在這里多陪陪他。但是飯要吃,水要喝。一會兒去孟婆堂吃些東西再回來。那之后你要跪,我不攔你?!?
霜天殿寂冷無聲,偌大的寒室內(nèi),白綢輕輕飄擺,像溫柔的手指拂過額前。
墨燃緩緩睜開眼睛。
依舊是記憶里的那種冰棺,昆侖玄雪鑄成,棺身晶瑩剔透,縈繞著絲縷寒氣。
只是躺在里面的人,換作了楚晚寧。
墨燃說什么都沒有想到,這輩子,在這場天裂里,死的人會是楚晚寧。
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應(yīng)不過來。
面對這個人冰冷的遺體,居然沒有太多的波動,沒有仇人死去的喜悅,也沒有師尊仙逝的悲傷。
墨燃幾乎是有些疑惑地,垂眸瞧了楚晚寧良久,那個人的臉龐比平日更薄涼,如今當(dāng)真是覆著一層寒霜了,連緊合的睫毛都凝著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膚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瓷上細(xì)碎的胎裂。
走的人,怎么會是他呢?
墨燃抬手,去摸了摸楚晚寧的臉頰,觸手很涼。
一路往下,咽喉,脖頸,毫無脈動。
再到手。
他握住他的手,指節(jié)已經(jīng)有些僵硬了,但是感覺卻很粗糙。
墨燃覺得奇怪,楚晚寧雖然指腹有細(xì)小的繭,但手心總是柔和細(xì)膩的,他忍不住細(xì)細(xì)去看,瞧見的卻是皸裂破碎的傷疤,雖然已被擦拭過了,但創(chuàng)口卻再也不會愈合,皮肉仍翻開著。
他想起薛蒙說的。
“他靈力透損,已與凡人無異,不能再用法術(shù),也傳不了音,只能背著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巔的臺階……”
支撐不住了,站不起來了,匍匐在地,跪著,拖著,直到十指磨破,滿手是血。
也要帶他回家。
墨燃怔忡地喃喃:“是你背我回來的嗎?”
“……”
“楚晚寧,是你嗎……”
“……”
“你若是自己不點頭,我是不會信的。”墨燃對棺槨里的人說,面目竟是平靜的,好像篤信眼前人真的會醒來,“楚晚寧,你點個頭。點頭了,我就信你,我不恨你了……你點個頭,好不好?!?
可楚晚寧還是那樣躺著,神情寡淡,眉宇冰冷,似乎墨燃恨不恨他,他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求了個問心無愧,留得別人在世上惴惴不安。
這個人,活著或死了,都教是人惱,遠(yuǎn)勝過教人疼。
墨燃忽地嗤笑:“也是?!彼f,“你何時聽過我的話。”
他望著楚晚寧,忽然覺得很荒唐。
一直以來,他都因為楚晚寧瞧不上自己而生恨,因為楚晚寧當(dāng)年未救師昧而恨深。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這種恨綿延了十余年,卻忽有一日,有人告訴他——
“楚晚寧當(dāng)時轉(zhuǎn)身離開,是不想拖累你?!?
忽有人告訴他——
“觀照結(jié)界是雙生的,你受了多重的傷,他也一樣?!?
他靈流耗竭,他無力自保,他……
好,當(dāng)真是好極了。楚晚寧什么都是對的,那他呢?
蒙在鼓里,像個傻子一樣什么都不知道,像個丑角一樣被耍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齜牙咧嘴挖心掏肺恨了這么久。
算什么?!
誤會這種東西,若是短暫的,那就好像傷口愈合時粘上的一團(tuán)污臟,及時被發(fā)現(xiàn),清洗掉再重新涂抹膏藥,是再好不過的。
但若是一場誤會,續(xù)了十年二十年,困在網(wǎng)里的人在這誤會里投入了漫長的恨,投入了漫長的在乎,投入了漫長的羈絆,甚至是命。
這些情感都已經(jīng)結(jié)痂,長成了新的皮肉,和軀體完全糅合在一起。
忽然有人說:“不是這樣的,一切都錯了?!?
那此時該怎么辦才好?當(dāng)年的污臟都已經(jīng)隨著歲月,長在了皮下,生在了血里。
那可是要把完好的皮肉撕開,才能冰釋前嫌。
一年的誤會是誤會。
十年的誤會,是冤孽。
而從生到死,一輩子的誤會,那是命。
他們命里緣薄。
霜天殿的厚重石門緩緩開了。
一如前世,薛正雍提著載滿了燒酒的羊皮酒袋,步履沉重地踱至墨燃身邊,席地而坐,與他比肩。
“聽人說你在這里,伯父來陪你?!?
薛正雍一雙豹目亦是通紅的,顯示不久前剛哭過。
“也來陪陪他?!?
墨燃沒有說話,薛正雍就擰開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而后才猛的停將下來,狠抹了一把臉,強作歡笑道:“以前我喝酒,玉衡看見了總是不高興,現(xiàn)在……唉,罷了,不說了,不說了。我歲數(shù)不算大,但送走的故人卻一個接一個。燃兒,你知道這是什么感受嗎?”
“……”
墨燃垂落眼簾。
前世,薛正雍也問過他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眼中只有師昧凋零的血肉,其他人的死活又算什么?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如今,他又怎會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