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當啷。
半掛銅板摞成一疊,落入掌心。
“一人二十枚銅板,拿了就往前走,后面的排好隊,不準搶!前面有甜綠豆湯?!?
“小孩?小孩也算,只要是人頭,來了就算,就是不能走,抱在懷里的也算?!贝蘩项^話罷,搬個凳子站到桌上,沖后頭的人大喊,“小孩也算!是人頭就算。”
語調(diào)清晰,聲音洪亮,全不像個老態(tài)龍鐘的門房老頭。
烏泱泱的人潮一嘩。
“謝謝許家太爺,謝謝許家太爺!”
“許家太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黃州文廟奎閣頂樓,年近百歲的許家太爺許容光兩鬢斑白,打理得一絲不茍,看著人潮向文廟匯聚而來,滿面紅光。
作為文人,許容光向來是喜歡清靜的,屋后有竹,門前有松,可今天,他偏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
人潮向前,涌上山頭,躲入樹蔭。
朝廷詔書到達各級地方官府,需地方知州、知府、知縣選擇吉日,舉行隆重的“開讀”儀式。所有官員和士紳必須到場,百姓亦會被鼓勵前來圍觀聆聽,以示“普天同慶”。
今日不知朝廷要宣布什么大事,卻是由地方大族許家全權(quán)出錢,凡是來參加“開讀”的,一人直接領二十枚銅板,上至臥床老兒,下至襁褓孩童,全都算數(shù),大方到讓人心驚。
干半天活也不過賺那么多,更有加糖的冰綠豆湯喝,時值七月,左右度過農(nóng)耕最忙的時節(jié),耽擱上半天,不是光棍漢的一家人能收入上百文,何樂而不為?
“年年有圣旨開讀,好久不曾見過如此熱鬧的場面了啊。”黃州知州胥萬興笑指人潮,“下頭得有幾萬人了吧?一人二十文,這可不便宜,不單單是聽讀錢,還是喜錢吧?”
“哈哈哈,今日有勞胥大人親自開讀!”許家家主四方拱手,“有勞諸位前來,有勞諸位前來。”
“本就是分內(nèi)之事,能廣為教化,也是一件好事啊?!?
“朝廷有詔令,哪有不來的道理?!?
恭維陣陣,天光漸高。
巳時,樹蔭下擠滿百姓,站不下落到外頭,曬得滿頭大汗,抱怨為何還不開始開讀。
能來的早就趕來,為免天熱曬死人,胥萬興銅盆內(nèi)清水凈手,拿出復印的朝廷詔書,大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乾坤共鑒……”
“王妃、師楊東雄、義母……”
一樁樁一件件,門房崔老頭手舞足蹈,許家得意,黃州官員士紳無不抓搔頭皮。
癢。
像被太陽曬出了頭油。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許家這個女兒真不一般,先是丈夫成了臻象,這已經(jīng)很了不得。結(jié)果收個螟蛉子,更了不得,光是想想頭皮都發(fā)麻。
這都不是封王不封王的問題,是封了王,還有一票的父母親人活著,能共同見證。
敢想自己后輩封王的人膽子再大,都不敢想能親眼看到后輩封王。
官員、士紳懂之乎者也。
奎閣下,數(shù)萬百姓聽得迷迷瞪瞪,自顧自地抹額頭汗,眼睛被太陽照得睜不開。
胥萬興見狀,放下詔書,掐指算一算年份,大喊:
“八年前,和許老太爺擺壽宴的同一年,咱們黃州歷年都有的大狩會,來了一個外人,奪了頭名,有沒有人記得?”
“記得!”
“有印象,俊后生哩!”
“這個俊后生送了元將軍的甲片,許老太爺好福氣啊?!?
百姓稀稀拉拉答。
胥萬興再問:“那四年前,陛下大脯天下,三天,許老太爺擺了流水席,也是三天,記不記得?”
“記得!”
“肉香得很!”
“對,都是這個俊后生,今天,還是他,他封王了!淮王!他的義母,咱們許老太爺?shù)呐畠?,也封了!‘貞懿夫人’!許老太爺?shù)呐?,也封了,‘昭武先生’!大家今天領的,是喜錢!”
“嘩!”
山有嘩然。
許容光湊到胥萬興耳畔私語兩句。
胥萬興再喊:“今日來聽‘開讀’者,下山回去,每人再領五文,今晚唱大戲,辦燈會,舞龍舞獅,置辦流水席!”
“吼?。?!”
群山呼嘯。
……
“來來來,吃酒吃酒!今天的酒錢我付,我付!”
“老劉,你個摳貨,怎么想到今天請我們吃酒?不是說戒酒了嗎?有什么喜事?”
“害,小酌怡情,小酌怡情。”劉叔滿面通紅,洋洋得意,大拇指一翹,指向后頭墻壁,“倒不是什么大事,昨日喜得一張寶弓,喜得一張寶弓啊。”
“什么寶弓,呦,你又養(yǎng)出來一把淵木?”
“嘿,不是又,就是!”墻上取下寶弓,劉叔招手,“都來看都來看,見過沒有,武圣自性!武圣自性!哈哈,一把玄兵,玄兵啊!淮王給的!當年送出去那把,養(yǎng)成玄兵還回來了!”
“狗屁!淮王用的是一桿長槍,撐死給你點邊角料,也能叫玄兵?”
“狗叫!”
“嘿,當年被任毅鵬、陸凱云兩個小子拿走的時候要死要活,現(xiàn)在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狗叫!”
……
“咱們錫合府的三杰知道嗎?那叫一個響當當,說出去,三山六府,綠林好漢,誰不給面子,那是從淮王手下過了招,人都說不錯的!”
“嚯,這份量!了不得?!?
“快快快,快去?。 ?
“怎么了?”
“江家、陰家、彭家發(fā)賞錢啊,趕緊去,去晚了來不及。”
……
“住持,淮王吃過咱們羅漢果呢。”
“善,今日大開廟門,宴請吃果!”
……
“爹!您當年不是給興義侯和他夫人騰過位置嗎?許你有事尋他??!”
……
帝都、大順、天下……香邑、豐埠,波瀾鋪張,層層疊疊!
望月樓三十層,典籍密密麻麻,堆積成山,多為陰陽兩性功法,各類門派經(jīng)注,一張長桌隔開兩張羅漢床,四人兩隊,各坐一邊。大量廢稿堆積桌案,梁渠放下紙筆,斜躺羅漢床,手穿過中間小茶桌,拽一拽娥英衣角,哼哼唧唧。
“愛妃,愛妃……”
“嗯?!?
“寡人口渴?!?
龍娥英倒一杯清茶,推動茶杯到面前。
“寡人要喝蜜水。”
衣裙展落,揚一陣微風,有股桃子的甜香,龍娥英書架上取拿一厚青瓷罐,挖出一大勺蜂蜜,攪入滾水,均勻化開。
梁渠手捧茶杯,豁然坐起,精神奕奕:“哈~甜!”
談亦風和廖瀾清面面相覷。
一口一個孤,一口一個寡人。
這似乎是某種封王和王妃之間,常人無法體會的小情趣?
梁渠砸吧砸吧,放下茶杯,收拾典籍,見梁渠收納,談亦風精神一振:“淮王又是鉆研一夜,可有什么新的心得?”
“孤……”
龍娥英輕踢一下,梁渠抓住腳掌,捏兩下咳兩下:“咳,差不多差不多,多虧兩位這一個多月的幫助,和前人經(jīng)驗,我有了點脈絡,寫了兩份,可以先看看怎么樣,等我回來再修改?!?
“淮王是去……”
梁渠拂袖撣塵。
“謁廟告祖?!?
“恭喜淮王!”
“哎,都是流程,流程?!?
……
大典再行。
謁廟告祖,仍是封王大典的一環(huán),或者說,封王大典本是一系列活動。
凡禮儀,無不講究“張弛有度”,每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都需要單獨的準備,和充分的精力來體現(xiàn)其莊嚴,擠在一天,無疑會顯得倉促,有失體面。
齋宮沐浴更衣,司服官與內(nèi)侍環(huán)繞。
先穿玄色素紗中單,再套九章袞冕,上繪龍、山、華蟲、火、宗彝五章;下繡藻、粉米、黼、黻四章。
司冠官為其正冠,九旒冕冠,青玉為珠,旒垂額前。腰系金鑲玉草帶,佩雙珩組佩,手持九寸槐木圭。
“寡王如何啊?”
內(nèi)侍恭贊:“自是威武不凡。”
“哈哈哈,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你說假話!”
“不敢!”內(nèi)侍惶恐。
“哎,無趣。”梁渠揮揮手,“開個玩笑,緊張什么?”
吉時至,鐘鳴鼎沸。
圣皇著十二旒天子袞冕,率登玉輅。
宗親、新王及所有陪祀官員皆著祭服,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