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陽光正好。
殿上金磚倒影青年,太白長衫無褶無皺,烏黑的長發(fā)一絲不茍,今天早上,青年頭發(fā)被娥英親手用皂莢水浸泡、梳洗,再用能刮虱子下來的密篦子刮理十?dāng)?shù)遍,根根收束,籠入白玉冠,面上淡青胡茬也被細細刮個干凈。
捧玉軸,受寶璽。
脫胎換骨,白日飛升。
風(fēng)云改族,日月增華。
“嘩啦?!?
旌旗獵獵抖動,凝滯的呼吸重新起伏,所有官員對這聞所未聞的“散裝”封地感到吃驚,不等對視交流,掌印太監(jiān)捧上托盤,盤內(nèi)為象牙軸旨。
宰相兩端拿起,徐徐展開,再唱天階,眾人捺住異動,再度俯首。
新人上前。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聞立極治世,必崇孝義之道;旌德表功,當(dāng)推恩蔭之澤?;赐跚茸C圣階,鎮(zhèn)守江川,其家室?guī)熡?,咸有教輔之勞,朕豈可或忘?特頒恩命,用彰風(fēng)化。
淮王妃龍氏娥英,系出淮江龍君之門,坤儀毓秀,月室垂精。于淮王潛龍之際,袍偕行,寒微共守。既配封王,已正位一品王妃,賜九四鳳冠一頂,赤羅絲翟衣一襲,珊瑚明珠一斛,東海玉璧雙對……
師楊東雄,昔西軍驍將,屢立戰(zhàn)功。解甲設(shè)館授徒,教化鄉(xiāng)里。尤以收淮王于門下,傳之以文武藝,授之以忠烈心。今弟子既圣,師道愈光。特授‘昭武先生’之號,賞麟袍玉帶。欽賜‘國之宗師’匾額。授武德大夫散階,準(zhǔn)建生祠于故里……”
……
“嘩啦。”
楊木盆里沫子溢出,毛巾沾涼水,擰干,敷到臉上,抹去入夏的燥熱,額門的汗水。陳兆安長舒一口氣,讓孫子陳同民端走水盆,扶著小桌站起,想去井里撈個西瓜消暑。
“今年的夏稅怎么樣?咱們鎮(zhèn)上總沒人交不上吧?”
“爺爺放心吧,早問過了,家家戶戶都備齊,肯定沒有,梁爺厲害,狩虎三年,臻象三年,眼瞅再來幾年,不吃喝嫖賭,鎮(zhèn)上日子好過的很,哪家哪戶沒點積蓄?就等人今天上門收糧,情況應(yīng)當(dāng)和去年秋稅差不多……”
話音未落,屋外喧嘩。
陳兆安皺眉:“外頭出了什么事,怎么這般吵……”
“我去看看?!?
“嘭!”
房門撞開,老頭跌跌撞撞進來,大嚎:“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外頭打起來了。好幾百號人,拿著釘耙鋤頭,都堵在埠頭上??!收糧的糧官讓人敲破了頭,都流血了!”
陳兆安、陳同民大驚。
“怎么回事?怎么會打起來?糧官多收了還是怎么?”陳兆安急問。
“不是糧官多征,是有人不想交!”
“不想交?是交不起?家里有人生???”陳兆安讓孫子陳同民去拿梁渠送的黃花梨拐杖,自己被兒子攙扶著快步往外。
“就是不想交!梁爺能耐,免了咱們平陽三年稅,到去年夏稅為止,去年交了秋稅,今年夏稅是第二茬……”
“爺爺,拐杖來了!”
陳兆安握緊黃花梨拐杖:“你繼續(xù)說!”
陳兆安兒子,今年亦有六十的老頭抹汗:“五月朝廷不是說梁爺成圣,大脯天下,整整七天,鄉(xiāng)里人都談梁爺封了王,會繼續(xù)免稅?!?
“此事不假,但那又如何,再免稅也得從今年秋稅算,夏稅來不及,莫非詔令已經(jīng)下來?有人想從夏稅開始算?”
“詔令沒有下來,但爹您忘了?每年不止免稅,朝廷還勾銷逋欠!兩次了,一幫子天殺的有了經(jīng)驗,揪住這點,不打算交今年的夏稅,想把這筆拖成欠賬,就等朝廷一筆勾銷,多賺半年!
橫豎被為難兩個月,白賺,本來只是幾個人帶頭,但有人這么干,大家心里不平衡,覺得吃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不交,糧官發(fā)了火,說了幾句重話罵了人,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啊,您快去看看吧?!?
陳兆安眼前一黑,握緊拐杖的手青筋畢露,上氣不接下氣。
“爹!”
“爺爺!”
“快,快背我去!”
陳同民眼疾手快,將陳兆安托到背上,順著自己老爹的指路,沖到喊打喊殺的巷子里,大喊一句:“老族長來了!鄉(xiāng)老來了!還不住手!住手!”
老族長兼鄉(xiāng)老,更是年年主持大祭,獨近兩年因年事已高不再主持,陳兆安威望猶在,嘈雜的巷子很快安靜。
陳兆安落到地上,快步穿過人潮,見到巷子里征糧的三位胥吏。
平陽府乃一等一的繁華地,來鎮(zhèn)上收糧的胥吏都有四關(guān)水平,然而義興鎮(zhèn)今非昔比,年年有少年拿著補貼入淮陰武堂習(xí)武,幾個胥吏愣是被打到頭破血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同民同民!”
“爺爺!”
“快,快把人送到醫(yī)館,不,先別動彈,當(dāng)心骨頭戳了肺,你去請長春堂的醫(yī)師來,快!”
“是!”
陳兆安捂住胸口,緩了又緩,手中拐杖顫顫巍巍指向人群:“梁爺在帝都封王,被天子皇帝接見,你們就在這里為了幾石糧給他丟人!丟人??!”
“老族長,您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是這狗日的先罵人!”
青年話沒說完,黃花梨拐杖當(dāng)頭砸下。
陳兆安追著揮舞拐杖,全往腦袋上招呼,怒罵:“咱們鎮(zhèn)子叫什么?梁爺封號叫什么?義興,義興啊,
‘道之將行,人將爭稱。人將重名,人將傳聲,人將與榮’,書院的話,我都知道、記得。
梁爺掏錢送去你讀書,送你去學(xué)武,你就是學(xué)的這個。學(xué)偷奸?;瑢W(xué)故意逋欠等勾銷?這件事誰帶的頭?站出來!”
青年摔倒地上,不敢反抗。
余者面面相覷,沒人說話。
“好,好?。〕岚蛴擦?,老夫年事已高,管不了你們,行,我不管,等梁爺回義興治你們!”
人群頓時慌亂,七手八腳的指認(rèn)。
“他,是他!”
“還有他!”
“他們幾個不想交!鄉(xiāng)老,我是看他們不交才不交的,憑什么他們就能少交半年?”
眾人指向領(lǐng)頭的幾個漢子,陳兆安見到其中一位,眼睛一瞇:“梁六!我就知道有你!你跟你爹一個模樣!一個德行!”
梁六縮了縮頭,支支吾吾,但還是嘴硬:“我家就是交不起糧,有什么辦法?他們要學(xué),關(guān)我什么事?我能怎么辦?哦,習(xí)武、讀書,平日里好處全沒我的份,導(dǎo)致我家窮,交不起糧,怎么就來找我茬?沒這么欺負人的。”
“對,沒錯,就是交不起!”
“要糧沒有,要命一條,拉我去挖運河吧!”
人群激奮,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竟一時被梁六帶出了聲勢,裹挾著小半人,倒逼向陳兆安,聲浪蓋過怒罵。
余下大半人看著兩波人馬對沖、相互指責(zé),靠住墻壁,既不想交糧,又覺得事情確實不光彩,好好的免稅,鬧成這樣。
陳兆安眼前一陣接一陣的發(fā)昏,未料自己竟會壓不住這群年輕人。
忽然。
場面一靜。
嘈雜的巷子偃旗息鼓,所有人都看向巷子口,梁六更是縮頭,往人堆里鉆。
“咔咔咔……”
石子跳動。
車輪碾壓青石磚的聲音滾滾而來,陳慶江趕著驢車送糧到上饒埠頭,恰好經(jīng)過巷口。
“老族長,這搞什么事?鬧那么大?”
“咳咳咳,咳咳咳。”
陳兆安劇烈咳嗽,陳慶江緊忙跳下車給老族長拍背:“怎么了?都聚在這?不是今天交糧嗎?改了地方?”
陳兆安擺擺手,心里清楚怎么回事,梁廣田是樣子貨,有實無名,這才是梁渠的“叔”,放眼整個義興鎮(zhèn),現(xiàn)在也只有陳慶江能壓得住這幫子人,他沖向人群揮舞拐杖:“交糧,都去交糧。”
沒人動。
陳慶江納悶:“收糧的沒來?大家怎么不去啊?”
陳兆安拐杖重重頓地:“交糧!”
人群挪動。
陳慶江摸不著頭腦,剛才這里不挺熱鬧?自己一過來還沒聲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