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倒插尖刺木樁,鮮血干涸成黑色的痂。
蒼蠅震動翅膀,落上面頰,沿著灰白的眼珠爬行,搓動節(jié)肢。
一場疾風(fēng)驟雨,打得兩岸人狼狽不堪,又夢一樣結(jié)束。
葉尖滴水,武師懷抱長槍,倚住巖石,看大江向東,行人來去匆匆,心底里生出不真實。
南疆使團與大順使團碰面,隱隱聽得見嘈雜爭論,噩夢或許、大抵真的到此結(jié)束,偌大營地忙成一團,士兵們圍在公告木板前,見小將夾一疊紙,捏兩顆鐵釘,徒手按入木板,屏住呼吸。
小將轉(zhuǎn)身,兩根指頭豎起。
“兩件事!第一件,軍功記錄無誤,三日內(nèi)無人檢舉,即可劃歸個人檔案,兌換寶物;第二件,這份名單上的,收拾收拾,可以提前放假回家,離開前向自己的上級登記。”
“結(jié)束了?”
小將搖頭:“告一段落,等興義侯回來,不防備有伏擊,所以不能撤軍?!?
山呼海嘯。
“回家!回家。”
“老李,你走運,可以回家抱你的大胖小子了啊。”
“哈哈,年節(jié)來信,誰知道結(jié)束那么快,這得謝謝興義侯?!?
“謝興義侯干什么,他讓你老婆懷上的?”
“滾蛋,胡說八道什么,大嘴巴子抽你丫的,老子的種,我說的是要不是興義侯,哪能那么早結(jié)束,大家也同喜,早生貴子,沒婆娘的也討個好婆娘。”
大笑朝天。
一個個木樁被拔起,鐵釘從地上拉出,帳篷從外向里收攏。
跨出軍營,欽州城外,臨江河畔,曠野的風(fēng)吹散鬢發(fā)。
崇山峻嶺,一場驚蟄雨,倒塌的樹根長出新芽。
數(shù)不清的災(zāi)民涌入故土失地,重新開墾被洪水淹沒的荒地,又有人在田埂上爭論尺寸,為石碑倒下,土地的重新劃分大打出手,一個漢子從地上拾起石頭,快追兩步,用力砸在前人頭上。
啪嗒。
被砸的漢子直挺挺倒入稻田,濺起泥水。
之后便聽見一句模糊的“死人啦”。
兩方村子人沖出來,拿上鋤頭鐵器大打出手,烏泱泱,直至路過軍士騎馬,揮舞馬鞭,幾個沖鋒把村民撞散,作鳥獸散,徒留粗布麻衣的黝黑女人抱著泥漿里出來的男人,嚎啕大哭。
徐子帥山野上看得一清二楚,搖搖頭嘆息,他轉(zhuǎn)身踏入營帳,幫著師兄陸剛收拾東西。
“全應(yīng)上了?!?
“什么?”陸剛把行囊摞到桌上。
“師兄你記不記得小師弟的命格?”
陸剛給行囊打結(jié):“當(dāng)然記得,正印是一頭大猿,偏印是長蛟過江,不管哪個,師父當(dāng)年算的一點沒錯?!?
“我說的就是這個。”徐子帥靠住桌案,打個響指,“當(dāng)時師父說,師弟的偏印有兩解。
一解,此蛟代指的便是師弟阿水,他日后必定過江化龍;二解,此蛟非師弟,更為兇險,是他人化龍,與師弟相沖!”
陸剛停下動作。
傳說,蛇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龍,蛇修煉五百年化作“蛟”,隱于湖泊、深潭、水庫、江河支流、地洞之中,“蛟”修煉一千年,便會沿大江、大河入?;?。
所謂“走江”,便是蛟沿著江河干流入海的過程,其間伴隨著狂風(fēng)暴雨、江河暴漲等驚人異象,淹沒沿途一切。
無論“走江”,亦或被“走江”,皆無比兇險。
“你的意思是……”
徐子帥也豎兩根手指,正反翻面。
“蛟龍此行一去,龍游入海,是謂兩面俱存。先前是蛟龍過江,和阿水、白猿相沖,現(xiàn)在被阿水、白猿攔截,應(yīng)了一解;
現(xiàn)在呢,是阿水和白猿入主龍宮,過淮江,主客顛倒,蛟龍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輪到它來攔截,此即再應(yīng)一解!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要我說,事情沒完吶?!?
……
“哼哼哼……”
小曲哼唱,元將軍悠哉悠哉,劃水回到彭澤,天寬地廣,湖水清澈,物產(chǎn)豐饒,論愜意還得是這彭澤,雖不及江淮大澤大,卻是它一妖稱王的小世界,無拘無束。
壽山底下,時蟲鬼頭鬼腦地探出腦袋,飛到老烏龜面前嘲笑,辛辛苦苦忙活半天,就拿了一枚血繭,一縷長氣。
元將軍甩爪一擊,拍出彭澤大蚌,碎殼取肉,毫不在意嘲諷。
“你懂什么?老子天生是龜,龍龜,龜點怎么了?誰能說個不是,你呢,半天,待壽山上都不敢出來。”
時蟲尖銳爆鳴。
“哈哈,急了!”元將軍搶過主動權(quán),大口吞吃鮮甜蚌肉,“這叫龜縮戰(zhàn)術(shù),懂不?誰會在意一個跳梁小丑呢?
你們覺得蛟龍睚眥必報,那是敵對視角,有失偏頗,我從不覺得,老夫入主彭澤的時候,它還是條卵泡里的小蛇,在吃奶呢,西水老龜叫我小龜,真論起年紀(jì),誰大還說不定。
知道自己底子不好,蛟龍幾十年來,一直學(xué)著老龍君的樣收買妖心,你以為它說勝負(fù)之前退走就既往不咎是假的?
錯,它真會這么干!大好機會,展示自己的容魚之量,要不然鐵頭魚憑什么死心塌地幫它?是你,你會幫一個無情無義,出爾反爾之龍?”
時蟲一愣。
“獨夫受洪惟作威。獨夫,永遠(yuǎn)是難成事的。
所以哪邊贏,都不妨礙我回來當(dāng)小大王,猴子贏,我還小賺。我越無恥,越蠢笨,越無人在意,越能兩頭活。
再說,糟毛猴子沒那么小氣,等忙完了龍宮的事情,消了氣,保管再給我送點好東西來,信不信?”
時蟲狐疑。
元將軍取下蚌殼,用鋒利的邊角刮喙。
“能當(dāng)上水君,走到頂峰的,沒有器量小的,學(xué)著點,誰活得久,誰才算贏,臉?biāo)闶裁矗?
何況,真認(rèn)錯了猴,普天之下,可是只有老龜我能產(chǎn)這延壽寶氣?!?
……
“大膽肥鯰魚!我鞍前馬后,我吐霧造夢,鍛煉老大實戰(zhàn),我有老祖蜃龍,透露地府消息,攥取到旱魃位果,我功勞最高!實力最強!從猿之功,當(dāng)享最高薪俸!當(dāng)封丞相!北水歸我!”
沙床上劃一個大圈圈,分出東南西北中。
小蜃龍拋出劃線鵝卵石,拽住肥鯰魚長須,肥鯰魚痛到無法說話,魚鰭指指點點,劃蹼成圈,痛斥奸佞。
沒有它黑龍王,區(qū)區(qū)小蟲,還在蛙王洞穴里呼呼大睡!
“啊啊?。『f八道,胡說八道!我天生就是龍,什么蟲,你才是蟲!肥蟲!大肥蟲!”
小蜃龍惱羞成怒,用力拉伸。
肥鯰魚嘴巴被迫咧開,含含糊糊,擠出“壯蟲”一詞。
“不能動”迤迤然走出,雙爪平息,儼然一副老大哥出面,調(diào)和彼此爭端的派頭。
它資歷最老,追隨天神最久,又有種植園,分紅不斷,早年更借神木烙印,多次助天神力挽狂瀾,論及從猿之功,當(dāng)屬它最大,應(yīng)當(dāng)封青龍蛟王,歸屬東水。
敖覓云搖搖頭:“我龍鱘一族,蟄伏數(shù)十年,只為等待新君,我為龍鱘一族代表,我功勞最大,當(dāng)封國公?!?
圓頭搖頭擺尾。
它教眾水獸讀書、禮儀、開智,沒有它,諸事不成。
拳頭碰撞雙鉗。
它曾兩次護駕天神,救天神水火之中,更尋找礦脈,僅憑血石,獲利白銀數(shù)十萬兩。
獺獺開撓撓屁股,想了又想,站到中間,明天神愛吃江獺風(fēng)味烤魚,沒有烤魚,無法下咽,早早餓死,能到今天,它占首功。
大河貍敲一敲門牙,天神從蛙王手上的原始積累,從它河貍一族的門牙開始。
眾水獸爭論不休,數(shù)著身上傷疤論戰(zhàn)功。
“呱!”
一聲蛙叫,干戈平息。
“不能動”、圓頭、肥鯰魚、拳頭、小蜃龍當(dāng)空立正,分成兩列,讓開道路。
老蛤蟆負(fù)蹼傲立,斜睨一圈,邁著外八字,大步走出,拍拍胸脯。
“我為丞相!”
眾水獸連連點頭稱是,高呼蛙公英明神武。
嘩啦。
漩渦開合。
水獸們一股腦從澤國中滾出,摔倒地上。
西龜驚奇。
白猿居然開辟了一處自身空間?
哪來的奇石?
老蛤蟆撐開肥鯰魚的大嘴,跳落玉磚,見到威風(fēng)大白猿,蛙目一亮,正要呱呱叫,轉(zhuǎn)眼見到玉石廣場上的大洞,傾倒的大樹,蛙皮一皺,悶哼一聲,捂住心臟。
心痛到無法呼吸。
根系全部腐爛,獨留六根完好。
火樹銀花,元將軍獻(xiàn)的珍寶。
江淮八美之一。
沒了。
再看其它,廣場中心一個方圓兩里的超大窟窿,一條漆黑裂痕自窟窿處延伸到頂上宮殿,其余大殿,多有荒廢。
痛。
太痛了。
咱們的龍宮,怎么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
老蛤蟆揪成一團蛙球,四肢蜷縮,難受抽搐。
白猿有幾分莫名,看向蛙王。
蛙王肩扛大錨,擺擺爪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