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海天盡墨。白日里喧囂的波濤都化作沉郁的嗚咽,陷入廣袤的黑暗之中。
倭寇的船只方才掠過這片海域,裴叔夜下令調(diào)轉(zhuǎn)船頭收起風帆,將船藏于海浪起伏中,直到確認倭寇離開,船上眾人才松了口氣,有驚無險。
待到入夜一切無恙后,裴叔夜回到艙內(nèi)房間。
徐妙雪點著一盞油燈,笑瞇瞇地等著他。不知怎的,看到徐妙雪臉上這漂亮又閃爍著一絲狡猾的笑,裴叔夜心里忽得有些發(fā)虛。
“怎么還沒睡?”
“等你呀?!?
徐妙雪好溫柔。
溫柔得裴叔夜都有些不適應了。
也許是他們互訴衷腸,所以相處的方式也改變了?
這么一想,裴叔夜心里又美了起來,坐到徐妙雪身邊探了探她的額頭。
“嗯,不燒了?!?
“我沒事了,”徐妙雪挽著裴叔夜的胳膊,十分自然地依偎著他,“今天盧放跟我說了好多你的事,說你算無遺策,深謀遠慮——你接下來什么打算,我們總不能一直飄在海上吧?”
“盧放跟你聊了挺多?”裴叔夜一下子警覺起來,仔細觀察徐妙雪的神情。
“是啊,阿放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徐妙雪仍是溫柔地依偎著他,瞧不出任何異樣。裴叔夜稍稍松了口氣,心想盧放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肯定有數(shù),應當就是夸了夸他。
方才徐妙雪問他接下來的計劃,那他可得好好展現(xiàn)一下自已的“算無遺策”。
“明兒一早船就能靠岸,先送你回寧波府?!?
“那你呢?”
“我留在海上——”裴叔夜微微笑道,語氣胸有陳竹,“我得失蹤幾天,才能讓寧波府里的人著急。馮恭用自是脫不了干系了,為了救自已的義子,四明公也會著急。他們一急,那邊就顧不上鄭桐了。”
果然,這很裴叔夜,走一步已經(jīng)設(shè)想好了未來的十步,自已絕不吃虧。
徐妙雪忽然順手抄起手邊的枕頭,劈頭就朝裴叔夜身上砸去。
船上的枕頭以細沙填充,頗有幾分重量,砸在身上沉甸甸的。裴叔夜被砸懵了,茫然地看向徐妙雪。
“……怎么了?”
“你早就想好了吧?”徐妙雪臉上分明還是剛才那個笑,眼神卻冷得跟冰窖似的,渾身透著嚇人的寒意。
裴叔夜一會天上一會地下的,此刻竟腦子一空,一時不知道作何回答。
徐妙雪譏誚地道:“這不是都安排得挺好的,那天還說什么你沒這個本事救不了我,就是來陪我一起送死的?可把我給感動的——我看你根本就是處心積慮,來騙我感情的吧!”
“你當真誤會了,”裴叔夜聲音里帶著難得的急切,“海上風濤險惡,我也沒有十足把握阿放他們能否及時趕到——”
徐妙雪哪里肯聽,終于不演了,撕掉了臉上的笑容,壓制已久的怒火悉數(shù)爆發(fā),她繼續(xù)抄起手邊的枕頭,狠狠砸在裴叔夜身上。
“你這奸詐刁徒!油嘴滑舌的賊胚!竟將這等哄騙人的手段,使到老娘身上來了!”
裴叔夜這頓打挨得實在冤枉,可他哪敢與徐妙雪動手?抬手格擋不是,閃避還擊更不是,只得一邊略顯狼狽地招架,一邊徒勞地試圖辯白。
“妙雪,你聽我解釋——”
“我聽你個鬼話連篇!”徐妙雪根本不給他機會,手中沙枕又是一陣急落,“狗東西!忘八端!算計老娘!叫你算計老娘!”
裴叔夜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氣喘吁吁地制住徐妙雪的手腕:“徐妙雪!是不是盧放跟你說了什么?”
此時,為了制伏住裴叔夜,徐妙雪已經(jīng)跨坐到了他身上,用枕頭將他抵在床上。
聽到這話,徐妙雪嘴角斜起一絲嘲諷的冷笑:“他說,你是個好人——你早就開始關(guān)心我了?!?
這重音落在“早”字上,裴叔夜一下子就聽懂了。
他的臉色一寸寸灰暗下來。
徐妙雪都知道了。
原來今天他無論說什么,都會挨這一頓揍。
他真是大意了。以為曾經(jīng)的算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遠也不會叫徐妙雪知道。
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徐妙雪還是氣不過,用力從他手中抽回自已的腕子,卻怎么也掙脫不開。
裴叔夜的目光沉寂下來,先前那幾分無奈與焦灼褪得干干凈凈,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枯槁。
他不會哄人,也知道這時候插科打諢沒有用。他垂下眸,低啞的聲音里只剩直奔主題的絕望和固執(zhí):“是不是我現(xiàn)在做什么,你都不相信了?”
“你還來跟我談相信?”徐妙雪的聲音很冷,眼角卻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裴叔夜我告訴你,咱倆都是什么人?你只相信你自已,我也只相信我自已,我們偶爾玩玩火就算了,談什么真心——你自已信嗎?”
“為什么不信?”
他抬眸,一直壓抑的沉靜驟然碎裂,眼底如卷起風濤。不是發(fā)怒,卻是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熾熱,仿佛要將積壓的所有情緒都剖給她看。
他忽地翻身,化被動為主動,將她穩(wěn)穩(wěn)困在自已身下,動作不容抗拒,他以一種絕對的、近乎滾燙的注視鎖住她的視線。
“徐妙雪!你為什么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