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叔夜看到了程開綬。
他從程開綬那里得知了來龍去脈——馮恭用是來借著天災圍獵徐家遺孤的——也就是她的夫人——而徐妙雪很可能躲到了烽堠里,向外傳遞消息,以此來救村民。
程開綬想跟裴叔夜商量一個萬全的救人對策,裴叔夜卻直接沖進了雨里。
程開綬傻了傻,當即想跟上,卻被攔住了。
“你不許去?!?
裴叔夜不跟他多費口舌。
一個文弱書生能頂什么用?他若有本事早就去救了,何必急得團團轉(zhuǎn)半天都無計可施?
他都來了,還輪得到程開綬?他就是要自已來當這個英雄。
但真當逆著劈頭蓋臉的暴雨、蹚過洶涌漫溢的洪水,在那刮得人幾乎站立不住的狂風里掙扎前行時,裴叔夜才知道這個英雄不好當。
是的,他精明一世。但那一刻他就跟瘋了一樣,風越狠,雨越大,他想到的不是自已的路該怎么辦,而是那個在烽堠里的姑娘怎么樣了。
他知道去了可能就回不來了,可他在這一路上體會到了她為救村民獨自前往烽堠時的孤獨和恐懼,他什么都沒想,只想離她近一點。
哪怕會死。
而這一刻,他就在她身邊,她還有力氣罵自已,裴叔夜覺得這也挺好,其他的好像都不重要。
裴叔夜甚至還有心情在徐妙雪面前故弄玄虛,開起了玩笑:“大概這就是心有靈犀吧,能那么大膽子來點烽堠的人,我就猜到只能是你?!?
徐妙雪卻一點都不覺得這個玩笑好笑,氣得將水囊發(fā)泄似的往地上重重一扔:“你真不該來救我?!?
裴叔夜這榆木腦袋總算是聽懂了,忽得笑了起來:“你擔心我???”
“我可不擔心你嗎!我來的時候那水都還沒沒過海堤,現(xiàn)在浪都快沖到望樓的窗子了——”徐妙雪越說越后怕,越說越生氣,重重地垂了一下裴叔夜,“你救我命都不要了嗎?”
他們非親非故,她可怎么還他的情義啊。
他卻一把抓住了她生氣揮舞的手,冷不丁將她往自已身前一拽。
“我不是來救你的。”
徐妙雪困惑地抬起眼,就撞上裴叔夜一瞬不瞬凝視她的眼睛。
她滿腔的惱怒瞬間煙消云散,胸膛空空蕩蕩,只有種古怪的預感。
“我救不了你——這怒海天災,我沒這個本事?!迸崾逡固谷坏刈⒁曋烀钛?。
狂風依舊咆哮,驚濤拍岸,這看似堅固的望樓不過是滄海一粟,人的存在何其渺小。
而裴叔夜在走來的一路上,在面對天地浩蕩和肉體凡胎的渺小時,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這么糟糕的天氣,一個人待著很辛苦?!?
“我來陪你一起?!?
從前他就是那陣狂風,一抬手便能讓她寸步難行。
他是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是風頭無兩的探花郎,是一呼百應的嶺南六爺,是裴家的天之驕子,他要操控她,要馴服她,因為他總是高位者。他的降臨是榮幸,他的垂憐是恩賜。
大概在這個世道之下,所有的男人對女人都是如此,這天經(jīng)地義。慣常如此。
連裴叔夜這樣自詡清高、自詡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從前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而徐妙雪偏偏是那樣強大的一個人,她跳出了規(guī)訓,她從不覺得自已不配,她是個女俠,問這個世道討一個公平,而她也知行合一地逼著他平等地對待她——她才是那個真正在反抗規(guī)則的人。
他們合作,他們撕咬,他們互相算計,他們又依偎取暖。
他們棋逢對手。
他不必救她,因為她自會掙扎出一條頂天立地的活路,他不必施舍她,因為她要的東西,她自會去爭取。
那他能給她什么?
是每一次,無論好壞,他都在,無論她做什么,都有他并肩。
他就那么赤裸裸地注視著她,毫不掩飾眼里流轉(zhuǎn)的情愫:“——你想要我來嗎?”
這是徐妙雪人生第一次,在一個人的眼睛里看到她——是不用猜心的、不必膽怯的,完完全全的只有她。
他是那樣坦誠,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他暴露了所有的柔軟,把決定的權(quán)利交給了她。
徐妙雪只覺鼻頭酸澀的要命。
她可是獨行俠。
哪怕夢里,她也是獨自一人??恐^去那些少得可憐的記憶汲取力量。
但……在那個夢的最后,她在等裴叔夜回來。
然后他真的就來了。他總能給自已托底,就像一個令人心安的港灣。
可感情在她的世界里是那么匱乏的一樣東西。她遇到的人也都跟她一樣,疲于奔命,疲于算計,縱有真心也藏在千萬種掩飾之后,她哪有時間風花雪月。
所以徐妙雪一直不肯直面對自已對裴叔夜的動心,大概因為這很危險,這在她的計劃之中。她怕自已沉淪之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他的算計。
她那么精明的人,怕自已被這糊涂的感情害得功虧一簣。
但這一刻,她無法抗拒他的眼神。
如果這是演的,如果有一個人愿意花這么大的力氣騙她,那就讓她活該上當吧。
徐妙雪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裴叔夜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是那樣顛倒眾生的好看,此刻身上的狼狽也無法掩飾他眼里的風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坦露心跡能這么開心,原來放下心里包袱,不要面子的滋味這么好。
“徐妙雪,你不是想要快樂嗎?——我們假戲真做吧?!?
這世上有疾風暴雨,有天災人禍,有生離死別,她嘗盡了世間的苦楚,第一次有人邀請她體驗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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