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裴老夫人正醞釀著一場風(fēng)暴。

越來越多的人旁敲側(cè)擊地向裴家打聽裴六奶奶的生意，有人好奇，有人痛斥，還有人想要攀附——但對裴老夫人來說，裴家靠這種“商機”站在寧波府的風(fēng)口浪尖，絕對是一件辱沒門楣的事。

寧丫頭的婚事迫在眉睫，她能否高嫁，關(guān)乎著整個裴家的臉面，這關(guān)鍵時候，決不能讓徐氏那狐貍精毀了！

于是，裴老夫人從一早就開始焦心地等待一個消息。

晌午，她身邊的侍女才滿面喜色地回家：“老夫人！道長他答應(yīng)了！”

裴老夫人松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安了回去。

她計劃請那位高道來家里“降妖除魔”，她總覺得那徐氏就是什么勾人的山精野怪，凈給家里帶來一些晦氣，若是道長能將這妖女降走，那就再好不過，再不濟，破了她給六郎下的妖法，從此家里就能清凈了。

而說起這位高道“云崖子”，那簡直是近日寧波府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的熱門人物，到處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著關(guān)于他的奇事。

說是前些日子梅雨霏霏之時，府衙門口來了個游方的枯瘦道人，自稱“云崖子”，守門的衙役嫌他礙眼，正待驅(qū)趕，這道人卻對著衙門口那尊口含石球的石獅子，拋下八個字——“石獅吞金，官印易位?！?

罷，也不理會衙役的呵斥與路人的嗤笑，青衫一蕩，便消失在迷蒙雨霧之中。眾人只當(dāng)是瘋囈語，石獅口中那石球，風(fēng)吹日曬多少年紋絲不動，官印更是府尊命根，豈能易位？著實荒誕不經(jīng)。

豈料，奇事偏就發(fā)生了！

翌日清晨，當(dāng)值的雜役開門灑掃，駭然發(fā)現(xiàn)那石獅口中的石球竟不翼而飛，官府的大印赫然就在石獅口中——更稀奇的是，衙役四下搜尋，只見那沉重的石球滾落在丈許開外，不偏不倚，正停在每日清晨放置官印匣的條案正下方。

府衙上下頓時炸開了鍋。書吏、衙役、師爺并圍觀的百姓，個個驚得面無人色。

眾人都知，石獅口中的石球并非放置進去，而是匠人直接用鏤空雕刻的技藝雕進去的，無論狂風(fēng)暴雨，除非石獅破裂，否則都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從獅子口中脫落。而那官印更是有衙役重重看守，閑雜人等絕不可能靠近，怎么會平白無故跑到石獅子口中。

這道人的讖——竟是一字不差地應(yīng)驗了！

此事如平地驚雷，瞬間傳遍全城。

不過數(shù)日，那位留下神異讖的道人玄塵，便在弄潮巷支起一個小小的卦攤，掛出一個僅寫著簡陋的“卜”字幡旗。

這一下可了不得！寧波府三教九流，上至富商巨賈，下至升斗小民，無不蜂擁而至，將那弄潮巷堵得水泄不通。每日天不亮，長龍便從巷內(nèi)排到巷外，蜿蜒至運河邊，各色人等翹首以盼，只為求見真人一面。

奈何云崖子立下鐵規(guī)：一日只卜三課，只解三簽。

為示公允，每日辰時，由小童當(dāng)眾發(fā)放刻有數(shù)字的竹簽入筐，求卜者自行抽取。抽中者，憑簽入內(nèi)；未中者，只得望門興嘆，待明日再來。那竹簽日日被一搶而空，得簽者如獲至寶，未得者或懊喪頓足，或愿出高價求購，場面好不熱鬧。

更奇的是，凡有幸得云崖子解卦者，無論所求何事，出來時無不面色驚異，口中連連稱“神”。有道人家中瑣事如數(shù)家珍，藏匿的物件、未入賬的銀錢、心頭隱秘的憂懼，竟被一一道破，無一錯漏。

云崖子的名頭，在這街頭巷尾一聲聲“神了！”、“真準(zhǔn)！”的驚嘆聲中，如滾雪球般日益響亮，直如一顆新星，灼灼然升起于寧波府的上空，光芒之盛，一時無兩。

很快，這事就傳到了裴老夫人的耳中，她這樣的高門貴婦，自然不可能同那些白丁一起去搶那竹簽，于是命下人花重金請云崖子來家中問卦。

連去求了三日，云崖子才點頭首肯。

裴老夫人心中說不出有多痛快——這陽間的辦法治不了徐妙雪，那她就用天上的辦法！用神仙的力量！總有一個好使。

她哪知道，什么神仙小鬼，凡人高道——全都在徐妙雪的網(wǎng)里。

*

鄭桐風(fēng)塵仆仆趕到紹興，連客棧都未及落腳，便直奔錢先生的草廬。那草廬隱在城郊一片竹林中，遠(yuǎn)看不過三間茅舍，檐下懸著“聽雪”二字匾額，筆力瘦勁如枯枝。

小廝引他穿過柴扉——外頭看著樸素的草廬，內(nèi)里竟別有洞天。

院中鋪地的不是尋常青磚，而是整塊的硯山石，石紋天然成畫，雨天積水不沾，晴日泛著墨色幽光。東墻角栽著株碗口粗的老梅，樹下隨意擱著個青銅水盂，一看就像是歷經(jīng)了幾朝的舊物，里頭養(yǎng)著幾尾朱砂鯉。那茅檐滴水處，接水的不是普通石槽，而是一塊凹陷的翡翠原石，經(jīng)年累月被水滴鑿出個天然酒盅的形狀。

這般做派，連見多識廣的鄭桐都不禁咋舌。

從前士人的隱居，那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如今的士人，卻是“莼鱸白玉盤，猶嫌非南山?！?

（注：張翰因思念家鄉(xiāng)莼菜羹、鱸魚膾辭官歸隱，故有“莼鱸之思”的典故，此處化用此典故，是說將鄉(xiāng)野的莼鱸盛在白玉盤中，暗示矯飾的“隱居”，而都這么炫富了，還要嫌這不像是陶淵明詩中的南山。）

“鄭老板請——”小廝推開東側(cè)房的門，“這里的畫，我家先生許您隨意挑選?！?

鄭桐心頭一喜，整了整衣冠邁入門檻。屋內(nèi)光線昏沉，卻見四壁皆是黑漆多寶閣，層層疊疊擺滿紫檀木匣。正中一張黃花梨大案上，隨意堆著十幾卷畫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