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抬眼一睨,徐妙雪便噤聲了。
他看她那又敢又慫的樣子,腦中浮現(xiàn)起她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模樣。那時他如此傲慢,怎么會想到,馴服這個女人要繞這么大的彎子?
“這里清凈,宜謀大事。繼續(xù)聊聊你的大業(yè)吧?!?
一說到這個,徐妙雪就來勁了——東家要她闡述計劃,她可得好好表現(xiàn),若能得到東家的助力,她豈不是能直上青云?
“康家的如意港鎖港宴,再過幾日就要在如意港上舉辦了,這次宴會就是最好的時機——”
她迫不及待地取來紙筆,狼毫在宣紙上龍飛鳳舞,將整個騙局勾勒得纖毫畢現(xiàn),活像個正在排兵布陣的軍師。
裴叔夜面上不顯,心里卻開始嘖嘖稱奇。
好一個妙人——這般精妙又缺德的算計,尋常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不過對付鄭家這等豺狼,以毒攻毒就剛好。
徐妙雪見裴叔夜不動聲色,心里沒底:“六爺,你給句話呀——你覺得我這法子如何?”
“計是好計,”裴叔夜上下打量徐妙雪,卻問了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又縈繞在他心中許久的問題,“不過這些秘辛,你都是從哪里打聽來的?”
裴叔夜深知,謀劃易,知彼難——如何精準抓到對方的需求,把握人性的弱點,從而制定計劃,這才是最難的部分。
貴族與平民宛若兩個世界,些許流傳到市井都能讓百姓津津樂道數(shù)日。徐妙雪入府不久,社交寥寥,這些消息定是早有籌謀。寧波世家盤根錯節(jié),許多內(nèi)情連他都未必知曉,她又是如何抽絲剝繭的?
徐妙雪驕傲地揚起腦袋,道:“山人自有妙計。”
或許是今日經(jīng)歷的波瀾太過跌宕,讓她恍惚間覺得與裴叔夜已是生死之交,竟難得地敞開了心扉,打開了話匣子。
徐妙雪眉飛色舞地講述起自已在市井摸爬滾打的歲月,說起那些同甘共苦的伙伴們——他們各司其職,只要留心,敢想敢干,就沒有挖不到的消息。
說到興起處,她眼中閃著光:“我還曾在甬江春當過一陣侍女呢!”
酒樓里多的是觥籌交錯的宴會,大人物們推杯換盞間的話順著絲竹就飄了出來,只要耳朵夠靈、心思夠細,就能捕捉到。
當然,侍女也不是那么好干的,徐妙雪吃了很多苦。
甬江春的掌柜為了能克扣手下人的月例,總愛各種挑錯,手腳稍稍不勤快就會被嚴厲地責罰,吃耳光那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只是走路慢了些,便會被罰去刷全樓的茅廁,要么是大冷天被罰去山里挑山泉水——貴人們泡茶只愛用山里的清泉,其實徐妙雪喝著都是一樣的味道??嗟氖歉苫畹娜?,大冷天走在凍霜的山里,若是一不小心摔了,又得回去再挑一回。別看徐妙雪平時上躥下跳精神奕奕,卻生了一副大小姐吃不得苦的弱身子,受一點寒便要發(fā)三天燒。
可發(fā)燒也不能曠工,甬江春不是什么誰都能去做工的地方,若是曠工了,自然就有新的人頂替上來。徐妙雪只能咬著牙堅持,昏昏沉沉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端給客人的杯盞,跪地去撿時,那跋扈的客人一腳就踩在了她的手上,碎瓷渣子刺進她手里,鮮血淋漓,差點手筋被割斷,整只手都被廢了。
后來舅母知道她在甬江春做工,還要她交出酬勞來添補家用,徐妙雪哪是肯吐出來錢的主,硬說錢都花光了,又少不了被舅母一頓毒打。
徐妙雪還擼起袖子向裴叔夜展現(xiàn)自已的傷疤——卻沒半點自怨自艾的神情,倒像是個戰(zhàn)士炫耀她的功勛。
裴叔夜一聲不吭,心里不知怎的格外不是滋味。
他第一次在她那些堅硬和狡猾背后看到了具象的痛楚,可即便那么痛,她還是要向上攀爬——為什么?
就為了十二年前,早就隨著海浪凐滅的一個公道嗎?
這不是她一個弱女子該承受的東西。
可誰規(guī)定了一個弱女子應(yīng)該去承受什么,不應(yīng)該去承受什么?
有時候,裴叔夜在面對徐妙雪的時候,竟會覺得自已很狹隘。他亦有自已的理想與堅持、亦受圣賢書的指引,可那些大道無形,到了她面前,都成了空中樓閣。
徐妙雪不知道這短短的瞬間里,裴叔夜腦海里掠過了無數(shù)驚天駭浪般的念頭。
她見裴叔夜不回應(yīng),以為他是沒興趣,自討沒趣地起身抖了抖衣袍,道:“好了,天兒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等一下——”裴叔夜脫口而出。
“還有事?”
裴叔夜在腦海中搜刮能有什么事。
沒有緣由,他就是不愿放她離去。仿佛她一走,這小船便會重歸冷清,盡管他早已習(xí)慣獨自面對這漫漫長夜。月光灑在兩人之間的甲板上,像一條朦朧的銀河,既將彼此隔開,又將彼此相連。
“你再教教我,到了如意港上我該怎么演,我……沒有經(jīng)驗?!迸崾逡拐裾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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