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了回寧波府籌謀已久,如今正是他謀事的關(guān)鍵時候,而夫妻本是一體,她的一一行都會牽連到他。
他請一個騙子來,要的是幫自已成事,而不是請個祖宗來,在他頭上動土,隨時都可能壞他的事。
裴叔夜深呼吸一口氣,事已至此,只能再給自已、也再給她一個機(jī)會。
“走不走?”
徐妙雪當(dāng)然不可能回去,她的計謀才剛剛開始。今日碼頭,她只是在鄭二爺心里種了顆種子,她還要澆灌它,引誘它……讓那陷阱自已長出來。
“我不回去?!彼餍詳傞_了說。
兩塊鐵板都知道對方很硬,決定了的事就不會改變。
裴叔夜沉默地凝視著那方遮擋的竹簾。
夕陽從竹簾后透過來,光影割在他身上,劃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沒有什么邪祟,這竹簾就是擺設(shè),可他們還是遵守了這個規(guī)則——因為,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也就沒有非得面對面的必要。
裴叔夜向來對這些陌生人的面孔都沒有興趣。
所以第一次在弄潮巷里挑人,他坐在屏風(fēng)后從頭至尾沒有露面,也無意去看屏風(fēng)后那人的長相。在他心里,棋子都是一個面孔,高矮胖瘦都與他無關(guān)。
那時他的傲慢讓他吃了個悶虧。
第二次他抓到她,將她摁在水里洗凈了面。他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可他依然沒有記住她。
因為那時的“看”,是他的一個手段而已。
然而此刻裴叔夜的腦海里,竟清晰地浮現(xiàn)出徐妙雪的模樣,他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想象出她臉上的表情。
那雙狡黠的眼睛,偏偏閃爍著漂亮的光芒,精亮的,不加掩飾的,充斥著原始的決心和欲望,和她在人前那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模樣截然不同。
在她臉上,他總能看到“我非要”的決心和那種為了目標(biāo)能拋下一切的冷血。
但她的身體未必跟得上她那勇往直前的精神,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的呼吸會更用力一些,仿佛這樣就能獲得更多的力量來支持她的決心,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鼻根處有一顆不起眼的痣。
裴叔夜突然發(fā)覺,不知從何時起,她的樣貌開始清晰起來。
從前他是俯視她的執(zhí)棋者,她跪在那里,他瞧不清她的臉,可她總是要仰頭望他。
當(dāng)這世上最強(qiáng)的矛遇上最硬的盾——會發(fā)生什么呢?是矛能擊碎盾,還是盾能震碎矛?
“我給你兩個選擇——跟我回府城,今日之事,一筆勾銷。你若非要留在這里,也可以——”
“代價呢?”
“待你從普陀山歸來,你我合作就此結(jié)束?!?
他說得如此平靜,可徐妙雪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猝不及防的,只覺心臟在驟然下墜,砰——在五臟六腑間砸出一片深不見底的廢墟。
仍在下墜。
她有些慌了,猛地抬起頭。
她試圖從不起眼的縫隙中捕捉到他衣袍的顏色與褶皺,只是這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發(fā)現(xiàn),印在簾上那模糊的人影,跟山一樣,深不可測的、不可撼動的。
今時不同往日了,之前是裴叔夜算計她,要她履行契約,可現(xiàn)在他說不需要她了——可她需要裴六奶奶的位置啊。
不該是這樣。
他們的合作不該堅不可摧嗎?
徐妙雪癱坐下來,蹙著眉頭思考這個令她被動的難題。
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從長計議,但她已經(jīng)開弓射出第一箭,后續(xù)的計謀都已就位。她將自已暴露在了敵人面前,她不能回頭了。
錯過了這次普陀山之行,下一次像這樣將無論貧賤富貴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場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更不知鄭二爺是否有所察覺?,F(xiàn)在是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正是她乘勝追擊的好時候。
她沒有翻云覆雨的力量,所能依仗的,不過是些機(jī)巧謀算,以及人心口舌間的風(fēng)浪。
佛家《楞嚴(yán)經(jīng)》有:“眼耳鼻舌,及與身心,六為賊媒,自劫家寶。由此無始眾生世界,生纏縛故,于器世間不能超越。”
意思是說,這眼觀耳聞,舌嘗鼻嗅,身觸心思,本是自家寶藏的看守,卻常引外賊——色聲香味觸法六塵入室,迷亂本性,反將珍寶劫掠一空。其中,這“聲塵”——人是非、唇舌翻覆,最是惑亂心神的魔障。它能由耳入心,播撒疑惑,滋生業(yè)障。
既然這悠悠眾口、流蜚語便是攪動紅塵的利器,徐妙雪早就下了決心,她便索性做那興風(fēng)作浪的口業(yè)修羅。
她布下了精心織就的羅網(wǎng),恨不能立時三刻便能審判鄭應(yīng)章。
她想不了那么久遠(yuǎn)的事了。
“我要留在這里。”她堅定地重復(fù)了一遍她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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