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寶競拍有一套獨特的規(guī)矩。
女眷們入場時領一枚螺鈿貝殼與一串東海珍珠手釧,貝殼上書家族徽記與編號,而每顆珍珠代表五十兩,叫價時取下珍珠擲入貝殼中,珠落玉盤聲即為報價,落珠無悔。每件海寶皆由司珍娘子持銀剪裁開鮫綃紗亮相,剪落紗開,競價即起,叫價以十兩為一階,三聲螺號無人應價則成交,得寶者需以朱砂在鮫人皮所制的《海寶錄》上按指印,宴后憑此錄交割。
更微妙的是,這海寶拍賣向來只許女眷執(zhí)貝叫價。男人們在樓上聽著珠玉落盤的脆響——誰家拿出了什么稀罕的寶貝,誰家花重金買走了海寶,一來二去,便能將各家的底細摸得七七八八,既全了君子不利的體面,又遂了攀比斗富的心思。這般欲說還休的較量,從來都是如意港潮信宴的壓軸大戲。
徐妙雪剛隨裴鶴寧回到席上,發(fā)覺席上多設了好幾扇屏風,一問才知,今兒好幾家的少爺們都說要來看海寶競拍。
裴鶴寧一聽臉色就變了。這哪里是來看競拍的,分明是來湊熱鬧看她家裴六奶奶的!
陸陸續(xù)續(xù)來的男人還不少。那些成了親的直接坐到了夫人身旁,沒成家的少爺們還礙于女眷們顏面,坐到屏風后。
裴鶴寧的目光掃過席面,沒見到那個人熟悉的身影——要是六叔過來就好了,那鐵定能鎮(zhèn)住場子,沒人敢看她家的熱鬧。她失落地瞅瞅徐妙雪,她倒是面不改色。
她哪知道,徐妙雪強撐著冷靜,實則腿都在發(fā)抖,手心全是潮濕的汗。
要是裴叔夜也一時興起來了,她就完了。
她面臨兩難的抉擇——要么馬上找機會開溜,保得小命,反正她已經混入了如意港,對六爺已經能交代了;要么搏一搏,看一眼那拍賣的香熏球再走,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往后她可能都不會有這樣接近真相的機會了,但這樣她就要承擔裴叔夜隨時出現(xiàn)的風險,一旦他來了,她滿盤皆輸還可能丟了性命。
就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有個年長些的婦人盈盈走到徐妙雪面前。
“裴六奶奶,真是抱歉,我家女兒明玉宴前身子不適暈倒,她祖父心疼孫女,特意讓裴大人一起陪著將明玉先送回家,所以這會裴大人沒有來,還請六奶奶見諒。”這位夫人便是盧老的大兒媳,也就是方才聽到裴叔夜有妻室后昏迷的盧明玉的母親。
這一番話滴水不漏,看似是放低身段道歉,其實——耀武揚威秀到裴六奶奶臉上去了。周遭看熱鬧的眼神又紛紛落到了徐妙雪身上。
這盧老的態(tài)度已經明了了——縱然探花郎已經成婚,但他依然想讓大孫女與裴探花結親??倸w他還沒有子嗣,想換個妻子也不是沒有可能。而裴叔夜的態(tài)度也很微妙,他還真陪著盧老去了,誰知道此番憐香惜玉是推脫不了,還是心向往之呢?
但這些看熱鬧的人卻發(fā)現(xiàn),原本有些懨懨地裴六奶奶,聽到這話瞬間容光煥發(fā)起來。
好好好,得虧這個探花郎是個見異思遷的主。
徐妙雪喜氣洋洋地道:“哎喲,我瞧見盧小姐方才暈倒,心里一直記掛呢,六郎是該將她送回家,以盡地主之誼嘛——那便不等他了,我們開始吧。”
四下眾人對對眼神,都覺出乎意料,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這鄉(xiāng)下丫頭聽到外頭有小狐貍精勾引自已相公,不該潑婦罵街嗎?這番如此平靜,也不知是真大度還是真的傻。
連裴鶴寧看徐妙雪的眼神都多了幾分不平與同情,坐下來后,她嘟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不用強顏歡笑,你越是這樣她們就越來勁。”
徐妙雪忍俊不禁,這可真是個可愛又別扭的姑娘,面上嫌棄她,心里卻又偷偷向著她,她生了幾分想故意逗裴鶴寧的心思,唯唯諾諾地點頭。
“是是是,寧姑娘我明白的,我這不想著別節(jié)外生枝,拍到想要的東西便走嘛?競拍快開始了,你教教我怎么喊價吧?!?
裴鶴寧苦口婆心解釋道:“一顆珍珠代表十兩,出價時把珍珠放到貝殼里就好,若是將貝殼反扣過來,便是翻倍喊價的意思,懂了沒?——你別鬧出笑話來哦,我可不會幫你解圍?!?
徐妙雪認真地點頭,試著將珍珠擲到貝殼里,卻沒有扔準,珠子差點滾落地上,裴鶴寧幾乎是撲過去將珍珠攔住。
裴鶴寧嫌棄地嘆了口氣:“哎呀,算了算了,你笨手笨腳的,這都不會。你什么都別做,我來幫你拍吧?!?
徐妙雪又得逞了。
“那可太謝謝寧姑娘了。”
最高明的騙子,從來不說她要什么,而是引誘對方說出自已想聽的話。
她在風口浪尖上,所有人都在針對她。她擔心自已表現(xiàn)得太想要那香熏球,卻適得其反,這個時候,最好的擋箭牌便是裴鶴寧。
終于,徐妙雪看到了那只雪竹雙清佩香熏球。
周遭人都在稱贊鄭二爺?shù)氖炙嚬徊煌岔?,這回為了給裴家捧場竟拿出了這么一件窮工極巧的寶貝,而這些議論聲亂糟糟地聚成一團——轟得一聲,似有火銃在徐妙雪腦海里引爆了。
她有些仍難以置信——父親留下的器物早就被當?shù)漠?,賣的賣了,她什么都沒留下,沒想到時隔多年,她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再次看到父親最精湛的手藝。
只要一眼就夠了,這就是她爹的手藝!
司珍娘子介紹著這件器物的妙處,徐妙雪耳邊嗡嗡的,只聽到她說:“此香熏球中還藏著‘影畫’工藝,香囊正面骨片拼出三枝翠竹,側面轉動觀之,到一合適角度,竹影投于銀絲網(wǎng)兜上竟合成‘妙’字草書,此乃匠人妙心,實在難得。”
不,這些人都不懂。
這個妙字,是徐妙雪的“妙”,骨木鑲嵌中的“銀雪”,是徐妙雪的“雪”,徐恭做這只香熏球的時候,徐妙雪就懵懵懂懂地坐在他的膝頭,他玩笑道——讓我女兒的名字也名揚四海。
徐妙雪只覺熱血沸騰,想立刻拿到這樣東西。好在沒有出什么岔子,雖然想競拍者眾多,但見是裴鶴寧想要,也都給主人家這個面子,徐妙雪順利拍到了這只香熏球。
只是按照競拍的規(guī)矩,每五件海寶競拍結束后,才會進行一次交割,徐妙雪還需再等一會才能拿到東西離席。
她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了,她的心已經飄到了香熏球上,這雖然只是一個開始,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背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父親費盡心血精心打造的器物,會成了鄭二爺?shù)臇|西?整個寧波府做骨木鑲嵌手藝的人也不少,這么多年,她從沒想過傳說中的鄭二爺,會跟她們家扯上什么關系。
她想立刻回去,將這來龍去脈都查清楚。
可人還不得不坐在這虛偽的宴會場上。
照說徐妙雪如今的心境,什么都激不起她的興趣了,但她還有六爺給她的任務。
先前裴鶴寧已經把赴宴的女眷都向她介紹了一遍,徐妙雪還沒完全認全,正好這會趁著各家女眷都在再確認一遍。
往日鄭家人都爭著要往顯眼的地方坐,但今日都跟鵪鶉似的窩在后頭,實在是近日劣鹽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鄭家人臉上無光,也不敢亂出風頭了。
鄭二爺跟個隱士高人似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兒個壓根沒來鮫珠宴,聽說他的夫人裴玉容,也就是裴鶴寧的姑姑,生來便腿腳有些不方便,因此也不愛湊宴會的熱鬧。
鄭家的女眷寥寥無幾,徐妙雪腦袋歪了好幾個角度才看到那個傳說要與程開綬成親的鄭家大小姐鄭意書,終于得見廬山真面目了,倒跟她那浮夸的父親鄭桐全然是兩個模樣,纖細、安靜,遺世獨立地坐在角落,仿佛席間熱鬧全與她無關。
目光掃過席上千姿百態(tài)的美人們,徐妙雪看著看著又開始走神。
接下來她要想辦法接近鄭家。
她可從沒想過真的要老老實實為六爺辦事,那些虛與委蛇的話只是權宜之計罷了。如今她有了新的目標,迫不及待,更不想在六爺那浪費時間了。
但六爺是個可怕的人,這回她不敢貿然撕毀契約。
得慢慢找個機會才行……
一邊想著,一邊徐妙雪還在打量著席上的女眷們。在鄭家席位的一旁,也是一個偏僻的位置,孤零零地坐著一個身穿藕荷色褙子的婦人,手里死死攥著珍珠釧,指節(jié)都泛了白。
裴鶴寧跟她介紹過這位娘子,她叫馮寶蓮,娘家原是做海貨買賣的,當年救過遇風浪的盧家商船,盧老為報恩這才讓兩家指腹為婚。那年的盧家可沒如今風光,盧五爺也只是個庶子,勉強算是登對吧,但今時不同往日了,盧家富貴后便一直沒提這門親事,馮家愣是自已將女兒送了過來。盧老重諾,只能讓五爺應約娶了馮寶蓮,可他嫌她家世低微,成親三年連正眼都不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