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裝扮成千篇一律的新娘,被五花大綁著推搡出房間。接她的喜轎就停在前院。
一行人走在連廊下。
賈氏知道徐妙雪狡猾,她非得親眼盯著徐妙雪入喜轎才放心。可就在他們即將走出垂花門的時候,管家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惶恐又錯愕地通報——鄭老爺來了,還帶來一位從未見過的神秘大人“六爺”。
徐妙雪腦中一根緊繃的弦猛地被撥開,锃的一聲,余音顫得人嗡嗡作麻。
他?他來做什么?徐妙雪突然劇烈掙扎起來。
賈氏驚得一個激靈,這貴客實在來得措手不及,這游廊離明堂不過一墻之隔了,她怕徐妙雪鬧出動靜來,叫貴客瞧見程家的家丑,手忙腳亂招呼下人將她帶回去,自已則匆匆趕去明堂。
她十分困惑——他們天天巴結(jié)的鄭老板看他們從來都是鼻孔朝天,何時正眼瞧過程家,還親自登門?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還有神秘大人?什么神秘大人?
她和程老爺一前一后到,兩人對視一眼,對這情況都是一頭霧水。
進(jìn)了明堂打眼一看,只見一位年輕的公子在上首落座,眉眼端方,透著一股生人莫近的冷意,身上只著簡潔的青色直裰,腰間系一絲絳,乍一看打扮瞧不出什么架子,可一旁穿金戴銀滿身富貴的鄭桐卻是對人點頭哈腰,甚至都不曾坐下。
程老爺迎上前:“哎喲鄭老板,有失遠(yuǎn)迎,這位大人是——”
“這是六爺,盧老從廣東請來的貴客。廣東沿海的生意,都得過問一句六爺?shù)囊庖??!编嵧┙榻B道。
賈氏一個激靈,嗅到了大生意的氣息,這些貴人們的指縫稍稍漏一漏,她程家便能跟著富貴,要不是身份所礙,她恨不得跪在這年輕公子前面親自伺候他,余光一瞟,卻見自家老爺聽著這么厲害的名號竟有些不知所措,賈氏趕忙捅了捅他的手臂。
程老爺回過味來,臉上笑出的褶子都快咧到了耳后:“六爺,幸會幸會,小人程永銘,這是內(nèi)子賈氏,六爺肯光臨寒舍,實在蓬蓽生輝——快,給六爺和鄭老板看茶?!?
六爺不冷不淡地頷首一下以示打過招呼,端起一旁的熱茶撥了撥沫子,卻只是嗅了嗅茶香,又將茶盞放下了。
“六爺,可是茶不合口味——”鄭桐臉色微變,責(zé)怪地瞪了一眼程老爺,“程老爺怎的連茶都看不好?”
“茶么,我只喝鴉山瑞草魁?!绷鶢斦f話,那叫一個優(yōu)雅,臉上掛著謫仙般的笑,隨口一,便是難如登天的要求。
詩有云“山實東吳秀,茶稱瑞草魁?!比鸩莶枋秦暡?,本就千金難求,一上市先供奉宮里,再供權(quán)貴,程家這小門小戶,怕是見都沒見過。
但貴人都開口了,主人家難道要拒絕不成?
程老爺?shù)闪速Z氏一眼:“還不再去沏一壺瑞草茶?!?
賈氏心中生出一分幽怨,瑞草茶瑞草茶,說得好像家里有似的?!燙手山芋隨便就丟給她,還成了她的不是了!
但賈氏也只能硬著頭皮應(yīng)下,扭頭吩咐管家拿著現(xiàn)錢速去街上買。
現(xiàn)銀——程家沒那么多,便支了曾員外給的那還熱乎的彩禮錢。程家上下好一通人仰馬翻,才在一盞茶涼透之前,買回來一小撮鴉山瑞草魁。
可六爺只抿了一口,便皺著眉頭放下了。
“假的。”
賈氏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剛想說句話,程老爺竟劈頭一個耳光扇了過來。
“你這婦人,這些小事都辦不好!怎能拿假茶來招待六爺和鄭老板!”
程老爺當(dāng)然知道,這么點時間不可能買到真的鴉山瑞草魁,他這招先自罰三杯,是為了討個臺階下,自已先狠狠地訓(xùn)夫人,這樣叫外人也不好再多。
賈氏被自家官人在這么多外人和下人面前抽了一個耳光,頓時委屈的眼淚直流。可待客之事錯了,就是女主人的錯,男人有天大的錯,也一定是他背后女人的錯,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賈氏不敢再有哀怨,咽下這份委屈堆起笑道:“都是妾身的錯,妾身這就去換一盞茶?!?
鄭桐見著程家實在是沒辦法了,堆著笑打圓場:“六爺,鴉山瑞草茶一年產(chǎn)量不過百來斤,不是誰家都能買到的,看來程老爺和程夫人是被人騙了……”
“罷了,”六爺微有不耐地擺了擺手,“今兒來本就不是為了喝茶?!?
“那六爺來是……”終于有了個氣口,鄭桐把自已憋了一上午的話問了出來。
這年頭奇怪的事太多了,六爺本身就是迷,今兒他還突然要他引薦去拜訪一個小小的程家——程家不過是他手底下幾百個鹽場中不起眼的一個小鹽場主,程家到底有什么?。?
六爺似不經(jīng)意地望了一眼側(cè)墻小窗,春風(fēng)裹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草木氣息從窗口鉆入屋中,夾雜著幾聲若有似無的嗚鳴,似是什么野貓路過。
賈氏卻緊張地揪緊了衣袖,她清楚這動靜是怎么回事——下人們怎么辦事的,怎么還沒把徐妙雪拖走?!
徐妙雪正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姿勢留在明堂的墻根下。她雙手死死扒著窗沿不肯走,下人怕鬧出動靜沖撞了貴客,只好捂著她的嘴,再去對付她的手。
也不知道徐妙雪哪來這么大的力氣,就是不肯松手。
大部分時候徐妙雪看起來都像是油滑的泥鰍,任人搓扁捏圓,但很偶爾的時候,她會露出本性——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固執(zhí)。她只做她堅信的事,哪怕付出巨大的代價。
事有輕重緩急,但她相信,這一刻把六爺?shù)脑捖犕辏褪亲钪匾氖隆?
他那樣老謀深算的人,不會無緣無故來程家,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一定關(guān)乎她。她厭惡別人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決定她的命運,哪怕身為砧上魚肉,她也得知道自已怎么死。
她還有種荒誕的直覺,這樣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大人物,就是為她這個小小的騙子而來的,如果她錯過了,她將錯過命運里非常重要的一筆。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