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十多歲的村長趙樹根，推開了這個滿屋愁緒的屋門。

拐著彎兒的親戚，趙叔根尊稱畢福一聲“老叔”。他進(jìn)門就沖癱在炕上的老爺子喊道：

“老叔，大剛腿的事兒……唉！您老別上火，小月這有我和鄉(xiāng)親們！”

喊完了，趙樹根才進(jìn)了屋，看著畢金枝和劉雅芳繼續(xù)說道：

“你說這得是多大的榮耀，光宗耀祖啊！小月是我看著長大的，咱這山溝溝里也終于飛出了金鳳凰！弟妹，這個給你拿好了?！?

一直閉著眼睛的畢月，身體瞬間僵直，摒心靜氣地聽著。

一個棉帽子里面被錢堆的冒了尖兒，那帽子里有糧票、有幾分錢，有一毛兩毛……

“就這些，全村兒老少爺們湊的！小月和大成都是老少爺們眼摸前兒長大的好孩子，考上首都大學(xué)了，我們臉上都賊有光，說啥也得去念！讓大成麻溜回來別要錢了，那工頭欠他的背磚錢，等趕明我去要！”

姑姑畢金枝顫抖著手接過棉帽子。

躺在另一個屋里的畢鐵剛，托著一條打著板子的腿，他覺得心口堵的要上不來氣，他有好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七尺大漢從受傷起一直沒敢倒下，這一刻他順著火墻歪倒在炕上，雙手捂臉，肩膀抽動了起來，渾身像泄了力。

老村長趙樹根看著瘦弱的畢月，先點(diǎn)著了煙袋鍋?zhàn)硬艅竦溃?

“小月啊，大伯告訴你，這人的一輩子啊，都得碰到點(diǎn)兒難事兒，你的路還長著，要出息，要去首都好好念！

將來有能耐了，全村老少的臉上都有光！

大家伙不圖別的，就圖將來有一天你和大成有出息了，我們能告訴告訴別人，看看，畢月、畢成是

從我們這窮了吧唧的趙家屯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誰說山窩窩飛不出金鳳凰！”

被劉雅芳哭著商量，畢月沒睜眼；

被她姑姑畢金枝打了兩個巴掌，畢月不敢睜眼面對；

可這一刻，當(dāng)她聽著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兒的勸解聲，她睜開了眼睛，被她娘扶著坐了起來。

十六歲，一路跳級、過關(guān)斬將，品學(xué)兼優(yōu)只為少花幾年學(xué)費(fèi)的女孩兒，心里終于燃起了火花兒。

那一雙清透的淚眼，望向她姑姑手中的棉帽子……

在那一年快要過了入學(xué)時間的盛夏時節(jié)，畢月、畢成揣著那些零的不能再零的錢，兜里帶著她娘蒸的饅頭，離開了那個名為“趙家屯”的小山村。

姐弟倆站在大山上眺望那個炊煙裊裊的村莊，回頭又看看即將要踏上的那條未知路，畢月、畢成噗通跪地，對著家鄉(xiāng)的地方磕了個頭。

耳邊好像能聽到村兒里男女老少的叮嚀；

眼前似乎還能看到他爹拄著拐站在村頭的樣子；

最近幾年不愛說話的爺爺，在他們轉(zhuǎn)身推開房門時高喊：

“要出息??！”

這一幕鐫刻在了畢月的骨血中，這就是她兩年大學(xué)吃不飽穿不暖，明明早已患了抑郁癥，卻能保持成績名列前茅的理由。

……

靄萱的指甲摳在了手心中。

她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雙手使勁拽了拽布兜子，瘦弱的肩膀連續(xù)攀越了兩座大山，隨之畢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似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和她想象的不同。

畢月第一次坐火車；

畢月第一次知道在京都不能只靠步行，要學(xué)會倒車才能找到目的地；

畢月第一次發(fā)現(xiàn)身邊同學(xué)也有能頓頓吃上白面饅頭的；

那雙如水雙眸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靄萱掙扎著在高燒中不停地?fù)u著頭。

為自己上一世的無依無靠、拼命努力的無奈，為畢月心理承受的比自己還多。

只有她懂，畢月病了，她早就得了重度抑郁癥。

她明明早已看不進(jìn)去書了，滿身凈剩疲憊，她的生理機(jī)能下降所產(chǎn)生的恐慌，在日日侵襲著她，可她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靄煊忽然哭出了聲，她感覺到畢月要離開了！

她攥起了拳，畢月撒開了手；

因?yàn)楫呍路判牧?，她知道自己會感同身受?

“誰呀？討不討厭！大半夜的，哭什么呀？”宿舍的袁莉莎尖著嗓音喊道。

“畢月”強(qiáng)撐著自己爬了起來，她站在走廊里看著外面寂靜的大學(xué)校園。

她的腦中在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那個真的畢月在離開時對她鞠的躬。

天亮了，穿著紅色暗格襯衣、黑色褲子、黑色拉帶布鞋的“畢月”，站在八十年代京都師范大學(xué)的校園中。

她在仰頭看著大喇叭，那里面放著屬于這個時代的《話說長江》：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fēng)采；

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

你從遠(yuǎn)古走來，巨浪蕩滌著塵埃；

你向未來奔去，濤聲回蕩在天外。

……

雙眼紅腫的“畢月”，放眼望去勃勃生機(jī)的校園。

原來，這就是八十年代，

看來，她要在八十年代，譜寫屬于靄萱和畢月共同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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