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可知,更換龍骨,意味著什么?”
“福船龍骨,多用本地所產(chǎn)的樟木、柯木,已是良材。”
“但若要承載十六門紅夷大炮,非得用生長百年以上的巨木,一體而成,不可拼接?!?
“如此巨木,我浙江沿海,早已絕跡?!?
彭天成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沉重。
“唯有深入川蜀、云貴十萬大山,尋覓那里的百年鐵力木、杉木,方可擔當此任?!?
“一根合格的龍骨巨木,從深山伐倒,運出大山,再沿江河轉運至溫州?!?
“光是這一路的運費、人力、打點,便不下萬兩白銀,這還僅僅是一根木料!”
他看著陸明淵,一字一頓地說道。
“如此算來,光是建造一艘陸知府所說的主力戰(zhàn)船,其成本,恐怕就要高達五萬兩白銀!”
“算上十六門紅衣大炮,一艘戰(zhàn)船造下來,至少也要七萬兩銀子。”
“這個價格,下官斗膽,別說陸知府您,便是朝廷……也絕無可能批復?!?
他以為這番話,足以讓任何人望而卻步。
然而,陸明淵只是呵呵一笑。
那笑容里,帶著一絲彭天成看不懂的從容與睥睨。
“錢的事,不是你該操心的?!?
同樣的話,第二次說出口,卻帶著截然不同的分量。
“彭總辦,你只需要告訴我,你需要什么樣的木料,你需要多少頂級的工匠,你需要多大的船塢?!?
陸明淵上前一步,拍了拍彭天成的肩膀,語氣變得無比鄭重。
“你只需要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將這艘前所未有的戰(zhàn)船,從圖紙變?yōu)楝F(xiàn)實?!?
“至于它需要多少銀子,一百萬兩,還是兩百萬兩,本官,自會為你籌措!”
彭天成看著陸明淵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絲毫的狂妄與虛,只有著如山般沉穩(wěn)的自信,和如海般深邃的決心。
他忽然明白了。
這位年輕的知府,不是在開玩笑。
他是認真的。
一股熱流,猛地從彭天成的心底涌起,瞬間沖上了眼眶。
他這一生,都在和木頭、圖紙、算盤打交道。
他見過太多指手畫腳的官員,見過太多克扣經(jīng)費的文書。
他為了幾百兩的修船款,能跟布政司的官吏磨上幾個月的嘴皮。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一個敢對他說“不計成本”,只求他造出最好戰(zhàn)船的封疆大吏!
“陸知府……”
彭天成的聲音哽咽了。
陸明淵看著他,神情肅穆,緩緩說道。
“彭總辦,此事,非我一人之私?!?
“它關乎我東南沿海數(shù)十年倭患能否一朝肅清,更關乎這浙江,這福建,千萬百姓的生計與安寧!”
“汪直之流,盤踞海上,勾結豪紳,荼毒生靈?!?
“若無雷霆手段,無敵水師,何以清平寰宇,揚我大乾國威?”
說完,陸明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
在彭天成那震驚到無以復加的目光中,對著他,一個船廠總辦,一個匠人,深深地彎下了腰。
“本官陸明淵,今日,代這東南沿海億萬黎民,拜托彭總辦了!”
一揖及地。
這一拜,如同一座大山,轟然壓在了彭天成的心頭。
“陸知府!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啊!”
彭天成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想要將陸明淵攙扶起來。
可他的手剛一碰到陸明淵的胳膊,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匠人,此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早就聽聞了這位陸知府在溫州府的所作所為,減租減息,清剿匪患,樁樁件件,都是為了百姓。
他早就清楚,這位陸知府上任半年,便將盤踞溫州多年的倭寇連根拔起,解救了無數(shù)被擄掠的百姓。
他知道,這是一位真正為國為民的好官。
而現(xiàn)在,這位好官,為了肅清整個東南的倭患,正對他這個匠人,行此大禮!
士為知己者死!
陸明淵這一拜,直接拜進了這位年過半百的總辦心中!
彭天成顫抖著雙手,將陸明淵攙扶起來,然后,他猛地后退一步。
他對著陸明淵,同樣深深的,無比鄭重地躬身回了一禮。
“陸知府放心!”
他抬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決絕。
“三日!請陸知府給下官三日時間!”
“下官便是熬干心血,不眠不休,也定為陸知府設計出一艘全新的戰(zhàn)船雛形!”
“下官在此立誓,此生,定竭盡所能,不負陸知府所托!”
“不負……這東南千萬黎民的期盼!”
陸明淵聞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和彭天成商量了一些后續(xù)事宜,這才返回府衙!
……
月上中天。
當陸明淵帶著一身桐油味和疲憊,回到府衙時,整個衙門早已陷入沉寂。
他沒有回后院休息,而是徑直走向了自己的書房。
還有太多的公務需要處理,還有太多的計劃需要完善,整個溫州如今百廢待興,各種事物都要他拿主意。
他推開書房的門,點亮了桌上的燭火。
昏黃的燈光,將他修長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顯得有些孤單,卻又無比堅定。
就在此時,府衙的另一處,一名略顯疲憊的官員正準備收拾文書回家。
他叫譚倫,是清流安排到浙江的重要一環(huán)!
原先任臺州知府,后因鎮(zhèn)海司初建,被調來溫州任監(jiān)軍,督制鎮(zhèn)海司諸多事物!
他無意中一抬頭,卻看到遠處陸知府的書房,竟然亮起了燈。
譚倫不由得愣住了。
陸知府不是去巡視大營,而后又去了船廠嗎?
這般勞碌了一整天,深夜歸來,竟還不休息?
一股難以喻的震撼與敬佩,涌上譚倫的心頭。
他猶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邁開腳步,朝著那片孤獨的燈火,悄然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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