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弓,于萬軍之中,連斬倭寇三十余名,最后更是一箭定乾坤,射殺賊首江川新四郎!”
“如今軍中將士,提起‘冠文伯’三字,無不豎起大拇指,說您文武雙全,勇冠三軍?。 ?
鄧玉堂嘿嘿一笑,神情頗為自豪,仿佛與有榮焉。
“如今軍心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將士們都說,跟著伯爺打仗,心里踏實!”
“末將斗膽,懇請伯爺有時間,能去軍中走動一二,見見那些崇拜您的小子們,這對穩(wěn)定軍心,大有裨益!”
陸明淵聞,心中微動。
他知道,這是鄧玉堂在向他示好,也是在幫他,將這份從天而降的軍中威望,徹底坐實。
一個文臣,想要在武將群體中獲得真正的尊重,極難。
但現(xiàn)在,他靠著一場實打?qū)嵉难獞?zhàn),陰差陽錯地做到了。
這份威望,對于他將來推行“漕海一體”,乃至于經(jīng)略整個東南,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
“好。”
陸明淵毫不猶豫地應(yīng)承下來。
“這是分內(nèi)之事。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我理應(yīng)前去探望?!?
看到陸明淵答應(yīng),鄧玉堂臉上的笑容更盛。
然而,陸明淵的臉色卻慢慢變得嚴肅起來。
他重新坐下,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府衙后堂的氣氛,也隨著這敲擊聲,從方才的狂喜與激昂,漸漸沉靜下來。
鄧玉堂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他知道,伯爺要談?wù)铝恕?
“鄧將軍,”
陸明淵緩緩開口。
“大勝固然可喜,但慶功之前,我們還有一件天大的麻煩事,需要立刻解決?!?
“麻煩事?”
鄧玉堂一愣,他想不出,大獲全勝之后,還會有什么麻煩。
陸明淵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他看著鄧玉堂,一字一頓地說道。
“俘虜。”
“我這里,有一千多名在山谷中投降的倭寇?!?
“而你帶回來的,有兩千三百多人。加起來,是近三千多名倭寇俘虜?!?
“三千人……”
鄧玉堂喃喃自語,隨即不以為意地說道。
“這有何難?倭寇之患,積重難返,手上沾滿了我大乾百姓鮮血的,不知凡幾。”
“按照以往慣例,審明罪大惡極者,在菜市口一體斬首,先殺個一半兒,以儆效尤!”
“剩下的,貶為奴隸,送去礦山、修筑城墻,讓他們干活干到死也就是了!”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常見的處理方式。
“不行?!?
陸明淵斷然否定。
他站起身,在堂中緩緩踱步,神情凝重。
“將軍,時代不同了。若是在十年前,你這么做,無人會說什么。但現(xiàn)在,不行?!?
“為何?”
鄧玉堂不解。
陸明淵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精光。
“其一,幾百顆人頭落地,是何等景象?”
“固然能震懾宵小,但傳到京城,御史官的彈劾奏本,會像雪片一樣飛到陛下的案頭。”
“他們會說我陸明淵嗜殺成性,有傷天和,會說你鄧玉堂是人間屠夫。這份天大的功勞,頃刻間就會蒙上洗不掉的污點?!?
“其二,”陸明淵伸出第二根手指。
“嚴黨。你以為嚴閣老他們,會眼睜睜看著我們立下這不世之功,看著我陸明淵借此在東南站穩(wěn)腳跟嗎?”
“他們不會。我們殺了這么多俘虜,他們就會借題發(fā)揮,在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將我們從功臣,打成罪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陸明淵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這些倭寇,真的是倭寇嗎?”
鄧玉堂的瞳孔猛地一縮。
“伯爺?shù)囊馑际恰?
“我審過那批俘虜?!?
陸明淵淡淡地說道。
“其中,十人里,倒有三四個,是福建、廣東沿?;畈幌氯サ牧髅?,是走投無路才下海為盜的漢人!”
“你說,這些人,是殺,還是不殺?”
“殺,我們殺的是大乾的子民。不殺,他們?yōu)榛⒆鱾t,手上也未必干凈?!?
“這柄雙刃劍,要如何處置?”
鄧玉堂瞬間沉默下來!
是啊,三千俘虜!
先前只是小戰(zhàn)小勝,抓個幾十個俘虜,里面有一半兒都該殺。
他們也習(xí)慣了直接先殺一半兒,以儆效尤!
但現(xiàn)在人數(shù)太多了!
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純的軍事問題了。
它是一個政治問題,一個經(jīng)濟問題,甚至是一個足以引爆朝堂爭斗的導(dǎo)火索。
處置得好,是功上加功。
處置得不好,這潑天的功勞,就會變成催命的符咒。
鄧玉堂的后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名為“敬畏”的情緒。
“那……那依伯爺之見,該當(dāng)如何?”
鄧玉堂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請示的意味。
陸明淵重新坐回椅上,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輕輕呷了一口。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投向了那片被夜色籠罩的,深沉而廣闊的大海。
“殺,自然是要殺的。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慰英靈?!?
“但,不能全殺。”
“留,也是要留的。不留,我們這場大勝,就只是一場痛快,而非一場大用?!?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這三千人,是燙手的山芋,但同時,也是我送給陛下,送給這東南沿海,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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