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得不快,但每一個字都穩(wěn)如泰山。
那些在老師林瀚文書房中反復推演的細節(jié),此刻都化作了他筆下最堅實的血肉,支撐起那“漕海一體”的宏偉骨架。
這已經(jīng)不是一份策論。
這是一份詳盡到令人發(fā)指的施政綱領。
從頂層設計到基層執(zhí)行,從人事安排到財政預算,從風險預估到應急預案,環(huán)環(huán)相扣,滴水不漏。
這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紙上談兵,這分明是一位封疆大吏,嘔心瀝血而成的救世良方!
廣場上的風,似乎也變得安靜了。
高香已經(jīng)燃盡了近半,大多數(shù)的貢士依舊在草稿上涂涂抹抹,滿頭大汗。
有人已經(jīng)寫了幾百字,卻又覺得立意不高,憤而劃掉,另起爐灶。
有人則對著空白的紙張,雙目無神,顯然已被這宏大的題目徹底壓垮。
就在這時,陸明淵停筆了。
他將毛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提起寫好的策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確認無誤后,他將宣紙理平,放在桌案的左上角,然后便垂下眼簾,正襟危坐,靜靜地等待起來。
一個時辰。
僅僅用了一個時辰。
在這三百名大乾朝最頂尖的頭腦之中,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第一個完成了答卷。
他的動作不大,但在這片被焦慮和寂靜籠罩的廣場上,卻顯得無比刺眼。
幾乎所有還在苦思冥想的貢士,都下意識地抬起頭,朝他望來。
當他們看到陸明淵那平靜如水的姿態(tài)時,眼中流露出的,是震驚,是懷疑,是難以置信。
裝模作樣?
還是真有驚天之才?
黃主事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官服,快步走向丹陛。
丹陛之上,嘉靖皇帝已經(jīng)有些意興闌珊。
他閉著雙眼,仿佛在與天地元氣一同呼吸,對下方這些凡俗士子的掙扎與煎熬,似乎并無興趣。
一名小太監(jiān)看到了匆匆上前的黃主事,連忙上前,壓低聲音斥道。
“黃主事,何事驚慌?圣駕在此,不得無狀!”
黃主事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比蚊子還低,卻帶著一股無法抑制的激動。
“公公,出……出了個奇才!”
他將剛才看到的那句開篇之語,以及陸明淵一個時辰便完卷的事情,飛快地稟報了一遍。
小太監(jiān)聽得也是一愣,不敢怠慢,連忙碎步走到嘉靖帝身后,附耳將此事輕聲奏上。
嘉靖帝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
他的眼神,初時還帶著幾分修道之人的淡漠與疏離。
但當聽到“體用之惑”四個字時,那淡漠的深處,陡然亮起了一絲精光。
“哦?”他發(fā)出了一個輕輕的鼻音,帶著幾分好奇。
“十二歲?一個時辰?”
他站起身,緩步走到丹陛的邊緣,目光越過一眾重臣,落向了那廣闊的漢白玉廣場。
他的視線,仿佛帶著一種無形的指引,精準地在三百個身影中,找到了那個靜坐不動的少年。
廣場的風,吹動著少年略顯寬大的貢士服,衣袂飄飄,卻壓不住那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姿。
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眉宇之間,卻已然有了一股山川般的沉靜。
在這三百張或焦灼、或緊張、或激動的面孔中,唯有他,不動不搖,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氣度。
嘉靖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
他看的不是文章,而是氣象。
身為天下之主,他見過太多才華橫溢之輩,也見過太多城府深沉之徒。
但像眼前這般,年紀輕輕,便兼具了天才的鋒芒與宗師的沉靜,卻是生平僅見。
“好一個……龍鳳之姿?!?
嘉靖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這抹笑意,讓旁邊的內閣首輔嚴嵩和次輔徐階,都心中微微一動,順著皇帝的目光看了過去。
嘉靖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在心中留下了一句話。
此子,無論此番中與不中,日后,皆可大用。
……
兩個時辰后,殿前的高香燃到了盡頭。
“殿試結束!停筆!”
禮部侍郎尖銳的聲音響徹全場,所有貢士,無論寫完與否,都必須放下手中的筆。
一時間,廣場上響起一片或如釋重負、或懊惱不已的嘆息聲。
禮部官員們魚貫而入,手腳麻利地將三百份試卷一一收起。
隨后,在一眾重臣的監(jiān)督下,當場糊名,將寫有考生信息的卷頭封存起來。
緊接著,所有試卷被裝入數(shù)個大箱,由嘉靖帝親自指定了打亂的次序,以示公允。
最后,這三百份決定著無數(shù)人命運的試卷,被分別送往內閣與文淵閣。
按照規(guī)矩,將由內閣首輔嚴嵩,次輔徐階,以及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學士進行初閱。
他們將從這三百份試卷中,選出最優(yōu)的十份,呈送御前。
由皇帝陛下親自定奪一甲三名——狀元、榜眼、探花。
接下來的三天,內閣的值房內,燈火徹夜通明。
嚴嵩與徐階,這對政壇上斗了一輩子的老對手,此刻卻不得不坐在一張桌子的兩端,面對著堆積如山的試卷。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墨香,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煩躁。
三百份策論,談論的都是“何以振國”。
有人引宋儒之,大談存天理、滅人欲,認為振國必先正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