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不服這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森嚴肅殺的京兆府大堂之內(nèi)轟然炸響。
它不高，卻穿透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耳膜，震得那高懸的“明鏡高懸”牌匾，似乎都微微晃動了一下。
那癱軟在地的少女停止了哭泣，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縷微弱的火苗。
那名準備領罪的護衛(wèi)，身體僵硬如鐵，叩首的動作停在了半途。
裴少文臉上得意的獰笑，瞬間凍結(jié)。
堂外那片沉默的海洋，在這一刻，終于掀起了一絲肉眼可見的波瀾。
王文成端坐于公案之后，那張清癯威嚴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著堂下那個孑然而立的青衫身影，眼中先是錯愕，隨即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在他看來，這已經(jīng)不是審案，而是挑釁。
是赤裸裸地對他京兆府尹、對他背后所代表的權(quán)勢的公然挑釁！
他猛地抓起驚堂木，卻又在半空中生生頓住，那只握著驚堂木的手，青筋畢露。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意強行壓下，聲音卻已然冰冷如鐵，帶著一絲被冒犯的厲色。
“陸明淵！你好大的膽子！”
王文成厲聲呵斥道。
“你身為當朝貢士，未來的天子門生，卻縱容家中護衛(wèi)當街行兇，毀壞他人財物，此乃其一！”
“在公堂之上，不敬上官，藐視公堂，此乃其二！”
“本官看在你尚且年幼，又是初入京城，不懂規(guī)矩，已經(jīng)法外開恩，從輕處罰，你……你有何不服？”
他的聲音在大堂內(nèi)回蕩，每一個字都想將他釘在“狂悖無禮”的罪名之上。
然而，陸明淵依舊站得筆直，像一株在狂風中挺立的青松。
他目光清澈堅定，沒有絲毫閃躲，直視公案后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
他再次長身一揖，動作從容不迫，禮數(shù)周全，卻偏偏透著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倔強。
“回稟府尹大人，學生不服，只因大人所判，并非事實！”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裴少文說，是其護衛(wèi)過失殺人?？蓪W生親眼所見，并非如此！”
陸明淵的目光陡然轉(zhuǎn)向一臉驚疑不定的裴少文，如利劍出鞘。
“是裴少文親自行兇，一腳踹中老丈心口，致其倒地，后腦撞柱而亡！”
此一出，滿堂嘩然！
裴少文臉色劇變，脫口而出：“你……你血口噴人！”
陸明淵卻不理他，依舊對著王文成，聲音愈發(fā)清朗。
“大人若是不信，可查驗證據(jù)！其一，那王老丈倒地之處，血跡是從后腦流出，而其心口衣衫之內(nèi)，必有淤青腳印！其二……”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猛地指向裴少文的腳下。
“請大人查驗裴少文的鞋尖！其右腳鞋尖之上，尚有噴濺而上的星星點點之血跡！”
“而那位領罪的護衛(wèi)，自始至終站在數(shù)步之外，其鞋履之上，卻干凈如新，并無半點血跡！”
“敢問大人，若非行兇之時距離極近，血跡又怎會噴濺于鞋尖之上？”
“刷——”
一瞬間，大堂內(nèi)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射向了裴少文的腳下。
在那雙華貴的云紋錦靴的右腳尖上，幾點暗紅色的斑點，顯得格外刺眼！
那是鐵證！
裴少文聞，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下意識地便想將腳縮回去。
可這一個本能的動作，在眾人眼中，卻無異于不打自招！
他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恐懼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竟然有如此犀利的觀察力！
王文成的心也同樣猛地一沉。
他也沒想到，這案子里竟然還藏著這樣一處致命的破綻！
但僅僅一瞬間的慌亂之后，他便恢復了鎮(zhèn)定。
官場沉浮數(shù)十年，早已讓他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和一張刀槍不入的厚臉皮。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王文成沉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與不耐。
“一派胡！”
王文成冷冷地反駁道。
“鞋尖有血，又能說明什么？不過是現(xiàn)場混亂，裴公子不慎踩到了老者的血跡罷了，此乃常理！”
“至于那護衛(wèi)鞋上無血，更不能說明他不是過失殺人！或許是他推搡之時，距離較遠，這又有何奇哉？”
他將手中的“契約”拿起，輕輕晃了晃，聲音陡然拔高。
“辦案，講的是人證，是物證！”
“如今，這白紙黑字的契約是物證！裴公子與他護衛(wèi)的供詞，便是人證！”
“人證物證俱全，已經(jīng)形成鐵案！”
“陸明淵，你如今僅憑一點無端猜測，就妄裴公子是兇手，你……可還有其他證據(jù)？”
他死死地盯著陸明淵，眼神如刀，仿佛在說：你拿不出證據(jù)，今日便是誣告之罪！
陸明淵迎著他的目光，挺直了胸膛，聲音沉靜如淵。
“學生親眼所見，即為人證！”
話音未落，他身旁的若雪也立刻挺身而出，那張清冷的臉上滿是決然，聲音雖輕，卻無比堅定。
“奴婢也親眼所見，是裴公子行兇！奴婢，亦是人證！”
一個柔弱的婢女，竟也敢在這森嚴公堂之上，與權(quán)貴為敵！
眾人尚在驚愕之中，不遠處，一直沉默不語的張孝純忽然深吸一口氣，排眾而出，對著公案重重一揖。
“學生張孝純，也親眼所見！愿為陸兄作證！”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緊接著，李慕白也排眾而出，面色凝重，沉聲道。
“學生李慕白，也親眼得見當時情形，與陸會元所一般無二！”
一石激起千層浪！
“學生也見到了！”
“學生可以作證！”
人群中，又有幾名當時在場的士子，被這股浩然之氣所感染，紛紛站了出來。
一個，兩個，三個……
那一聲聲并不算洪亮，卻充滿了勇氣的“學生可以作證”，匯成了一股洪流，狠狠地沖擊著王文成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公案！
王文成的臉色，終于變了！
從鐵青，到醬紫，最后化為一片陰沉的煞白。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陸明淵在士林中的聲望，竟然高到了如此地步！
竟然能讓這么多未來的“天子門生”，為了他，甘愿冒著得罪權(quán)貴、自毀前程的風險，挺身而出！
他心中的殺意，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熾烈！
“好……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