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蘭多非常反感他的母親,她好像幾十年如一日的這樣,攀炎附勢,追逐名利,并且強迫自己的兩個兒子也變得如此。
奧蘭多知道不是她的錯,她從嫁給名貴的那一天起,必然要經(jīng)歷這種事,耳濡目染,漸漸成為這種人。
也許她在少女時期并非如此,睡蓮一般清潔無暇,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陷泥埃,不,也許在她眼里不是淤泥,而是金杯。
但不論如何,她都是他的母親。
半晌,奧蘭多站起身,啟唇:“我去道歉?!?
秦珊聽見這句話,瞪大眼驚訝地看向男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利落地離開席位,視野里只有他一個黑色背影越走越遠,他好像并沒有走向公爵夫人甩臉離開的方位,而是去往擺置管弦樂的舞臺中央。
有一架黑色的鋼琴擺在那里。
奧蘭多俯身和琴師講了幾句話,那琴師爽快地笑了笑,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他。
鋼琴聲的戛止,像是機器內(nèi)部不小心壞了一個齒輪,一整個管弦樂隊緊跟著停止運作,大堂里流轉(zhuǎn)的樂章頓時消失,趁著剩余光陰跳最后一支舞的紳士淑女們都歇下舞步,看向前臺……
短暫的喧囂后,氣氛回到安靜。
他們?nèi)伎聪蚺_上的黑色燕尾服男人,毫無疑問,他的出現(xiàn)很突兀。但是他卓著的外形和氣質(zhì)很快排擠掉這份突兀,這樣的人,天生就該站立在至高地,聚焦處,閃光點。
他掀開燕尾服擺,坐上琴凳。
而后,他開口講話,有麥克風停在鋼琴邊,讓他低沉動聽的嗓音放大了許多倍,足夠鉆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
“女士們,先生們,原諒我的突兀,但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阿曼克公爵夫人恐怕還在生我的氣。就在剛才,我對她講過一些不太禮貌的話。所以接下來,我將會彈一首曲子獻給這位尊貴的女士,以致我最誠摯的歉意?!?
場下又是一片紛繁私語,大家邊互相詢問著臺上的年輕人是誰,邊斷斷續(xù)續(xù)鼓掌,掌聲越來越大,最終融和成一場熱烈的轟鳴。所有人都看向場中央的阿曼克公爵夫人,她得意洋洋挺了挺胸,勾唇一笑。
“對了,”臺上的男人清了下嗓子:“在這里,我必須證明一點,赫伯特氏族的后人,還會彈鋼琴,可不像阿曼克公爵夫人口中所說的,只會玩手機?!?
聽見這句老少咸宜的俏皮話,臺下的名流們都非常配合地笑作一片。
“我要開始了,”奧蘭多看向站立在管弦樂團正前方的指揮師:“希望你們能給以增色?!?
白胡子的指揮師單臂抬至半空,瀟灑地一揮手中的指揮棒:“年輕人,請放心,這世界上可不存在我們樂團不會演奏的交響曲。”
奧蘭多頷首,雙手覆上鋼琴鍵:“也獻給在場的所有人?!?
十根指節(jié)勻稱的修長手指在黑白鍵上彈跳,明媚輕婉的音樂一下子流淌出來,一顆一顆屬于鋼琴的獨特音色,在奧蘭多的組合下,變得天衣無縫,流暢輕巧……
場上的氛圍登時輕快,有人忍不住和同伴跳起舞來。
但是……在側(cè)交響樂團的所有人卻面色大變,指揮師也遲遲沒有動作,他們都清楚地知道他在彈得是什么。尷尬地放眼臺下,幾乎所有人都開始起舞,這時候喊??峙乱矝]有辦法了吧,而且鋼琴后面的年輕人還彈得這么好。老年人只好微嘆一口氣,高揚起細棒,所有的樂器師整裝待發(fā),即時跟上鋼琴的節(jié)奏……
漸漸的,場上的交響樂變慢,變?nèi)酰兊梅浅]p,如同搖籃催眠曲一般,聽不出什么起色,惹人昏睡。
階下所有舞客的步伐也只得慢下來,變成偎依的慢舞,紳士和名媛們靠在一起,輕聲私語,打情罵俏……
就在此刻,大家還沒反應(yīng)過來!
鋼琴曲突然間變得急促劇烈,樂團也施以最大的音量強奏,爆發(fā)出強烈的音效!定音鼓猛烈敲擊,小提琴原本柔和的輕奏轉(zhuǎn)換為急拉,響亮的和弦模仿出驚雷的聲音!暴動的轟鳴,迅猛的風號,滂沱的海嘯,狠狠地擊打上所有人的耳膜!
噩夢驚醒一般!一秒前還在虛情假意纏綿,左右逢源恭維的名流們?nèi)急粐樍艘淮筇?
這種粗暴無禮的演奏,讓觀客們的舞步全部亂了套,男女舞伴不得不松懈彼此的身體,錯愕而僵硬地站立在原地。
接下來,所有人的神情,都變得非常古怪。尤其是阿曼克公爵夫人,她的臉色灰白,比誤吃到屎還難看。
因為他們多多少少都猜到了臺上男人所彈奏的曲目——
海頓的《g大調(diào)第九十四交響曲》,后世也稱之《驚愕》。
1792年,海頓初演此曲,目的是為了嘲笑那些坐在包廂中的對音樂不懂裝懂,而又附庸風雅的貴婦人們。他故意在第二樂章安詳柔和的弱奏之后,突然加入一個全樂隊合奏的極為強烈的屬七和弦。實際演出中,當樂隊演奏到那段旋律時,那些貴婦人們果然從睡夢中驚醒,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甚至想逃出劇場,這部交響曲因此而成名,于是后人也就給此曲冠以“驚愕”的標題。
歷史再度重演,夏洛特舞會上的所有貴族名門,都不可抗拒地接收到了來自臺上那位青年的諷刺。
他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些隱藏在光芒之下的黑暗、奢華之下的紙醉金迷、慈善之下的勾心斗角,都被電閃雷鳴般的樂聲給強行照亮,所有的攀高結(jié)貴和人性丑惡全然暴露,赤|條條的,被完整羞恥地曝曬在太陽下。每一個人的胸腔都跳動不止,心緒都疼痛難捱,像是在被鋒利的刀刮磨著,被堅硬的巨石重擊著,被強大的山石壓抑著。許多人在故作執(zhí)著和無所謂地傾聽演奏,對視彼此。但是他們的心里,早已經(jīng)慚愧地低下了頭。
因為真正的,閃動著光輝的貴族精神,早已被時間,人性,金錢和私欲無情磨滅。那飽含著榮譽、自由、勇氣、自律的高貴品質(zhì)和舊日傳奇,不知從何時起,就已被歷史的風霜掩埋了徹底。
于今日,于此時,如若不以重錘強擊,恐怕再也無跡可尋,再也無人憶起——!
音樂步入第四樂章,強音止息,曲調(diào)重回輕快,可能比之前還要快,好像是平民百姓們在輕快的舞蹈,也像是有許多人在咯咯咯的嘲笑……
沒有人再隨著音樂起舞,太尷尬,太慚愧,他們只期盼著終結(jié)舞會,快點散場。
煎熬和折磨終于度過。以最后一個音符收尾,解放眾人,奧蘭多起身,只對著交響樂團的方向深鞠一躬,而后就快步走下臺階。
他沒有對著臺下觀眾行禮,是一種蔑視,甚至無視的體現(xiàn)。
女孩們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仰慕和敬畏,樂團的所有人都起身,指揮師面朝他的背影鞠躬,也許是在回禮,也許是在感謝,也許還有更多。但這些都不重要。今夜,許多人都無法理解這個年輕人為何這么囂張無畏,但他們當中的一部分,恐怕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遺忘這場舞會,或者通過這場舞會來反省這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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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蘭多一邊沿原路返回本來的坐席,一邊自覺過濾掉那些投向他的復(fù)雜目光。
直至抵達座位。
他第一眼就瞥見了秦珊的那束捧花,但女孩人已經(jīng)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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