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霧說:“看得清?!?
“說不定早近視了。”岑矜不信,嘀咕著,往里走。
李霧跟在后面,目光晃過女人肩背。她身形瘦薄,卻有些清傲,像亭亭凈植的白荷,只可遠觀。
他自覺隔開大段距離。
李霧的數(shù)學講義攤放在一張矮桌上,桌前有只坑洼不平的木凳,這個高度,給四歲小孩練字涂鴉是合適的,但對李霧而,就跟把樹木伐去枝椏根須再強行栽種到袖珍花盆里無異。
岑矜坐了下去,撥開筆,低頭看他寫的字。
李霧耳根突地就紅了。
岑矜目光并未在卷面久留,轉(zhuǎn)而揚眸看他:“我想帶你去宜市念書,你愿意嗎?”
李霧不愛笑,眉間總輕易攢起陰云,他嗓音發(fā)澀:“要給姑姑三萬塊錢是么?!?
“你都聽見了啊,”岑矜雙手挽膝,微微彎起嘴角:“不給怎么辦呢,在這兒能好好上學是不可能的。三萬薄利就能把你賣了,這種姑姑你還想跟她待著啊?!?
她態(tài)度親和講出的刻薄話,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而她口中微不足道的金額,在他看來已是天文數(shù)字。
“宜中教育要比這里好很多,我打算讓你去那邊寄讀,戶籍學籍都不用遷,省得麻煩,到時你就住校,學費生活費由我來出,你一心一意學習就行。我想,這也是你最期望的吧?!?
講著講著,岑矜突地想笑。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像個合格的游說家,更像是傳銷組織頭目,可她也不清楚怎樣才算恰如其分,畢竟這個少年看起來性情執(zhí)拗卻也單一,不是那種無所顧忌馬上就能做出改變的人。
李霧聞聲不語,悄然立著,像一道單薄的長影。
“李霧?”岑矜凝視他片刻,試探叫了下:“不然你再考慮下,我過兩天再來?”
“不了,”他終于啟唇,這次堅定許多:“我會還你錢的?!?
岑矜放下心來,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太喜歡此刻氛圍,順勢打破:“有利息嗎?”
李霧認真問:“多少?!?
岑矜怔了下,負罪感叢生:“傻小子,開玩笑都聽不出來啊,用高考成績還就行。”
見少年又欲開口,岑矜打斷道:“還不趕緊收拾東西?”
李霧難得露出一些符合年紀的活躍神態(tài),難以置信問:“現(xiàn)在么?”
“當然了,”岑矜起身,環(huán)視四周:“這個地方我可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
李霧寄人籬下,行李并不多,一袋都裝不滿,重量還比不上背后書包。
岑矜手里剛好有五千元紙鈔,是她來前去銀行取的,本打算交給李霧,不想最后拿來當做定金堵他姑姑的碎嘴尖牙了。
中年女人喜笑顏開地點錢,匿滿泥垢的指甲被粉色紙幣襯得格外扎眼。
一個鐘頭后,在這片僅聞犬吠的山村靜夜里,程立雪被迫擔任第三方見證人,將岑矜臨時寫下的合同一字一句宣讀給所有人聽。
輪到三人簽字按手印時,她想想還是不放心,叫她們暫停,而后給嚴村長打電話,征詢他意見。
嚴村長有些意外,分別與岑矜,李姑姑,李霧通話。
一五一十了解原委后,這位基層干部唯有無奈嘆息,破例準許了這件事。
剩余的兩萬五,被岑矜直接從手機轉(zhuǎn)到姑姑賬上。
有程書記在一旁監(jiān)督,李姑姑也安下了心,臨行前,她假模假樣叮嚀李霧幾句就回了家,走前還不忘酸他兩句,說他要過上好日子咯。
李霧只沉默聽著,再目送她離去。
耳根總算清凈,岑矜如經(jīng)大赦,姿態(tài)松弛了些,她遠遠摁開后備箱,示意李霧放行李。
李霧猛地駐足,被忽而閃跳的炫麗尾燈晃花雙眼。
少年心頭頓時火辣辣的,他不起眼的書包,以及他手里拎著的編織袋,對比之下都像一種褻瀆。
遲疑片刻,他小心把它們擺放在邊角處。
他回頭望向岑矜,問她可不可以等他一會,他想再去個地方。
岑矜把車鑰匙圈回手心:“哪?”
李霧說:“爺爺墓地。”
岑矜一頓,沖門昂昂下巴:“去吧,我就在這?!?
岑矜進到駕駛座,看著少年轉(zhuǎn)身離開,他越走越快,最后變成跑,逐漸融進夜色。
岑矜徹底得到解放,她倦怠地打了個哈欠,舒展四肢,身上每塊肌肉都疲累到極點。
……
怕岑矜久等,李霧是奔回來的。
山間每條路,李霧都熟記于心,即使是不見五指的深夜,也能做到如履平地。
一來一回,不過十多分鐘。
拐進院內(nèi),岑矜的車仍停在那里,好似荒原中一間瑩亮潔凈的雪屋。
李霧心莫名靜了,喘息都跟著放輕。
他步伐漸緩,走上前去。
車內(nèi)閱讀燈亮著,光是暖色調(diào),不過分亮,也不那么黯然。女人靠著椅背,歪著頭,雙目微闔,她的睡顏在玻璃后顯得格外安恬,有如櫥窗里無瑕的人偶。
李霧沒有敲窗,甚至都不再動,只站在外面,安靜地等。
風淌過,他注意到岑矜身側(cè)半敞的車窗。
少年走過去,背身停在那個空闊的豁口前,他望向遠方模糊蒼黑的山頭,幾近屏息,仿佛在呵護一盞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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